第894章 關山月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渡陰山。」
「總管,你念的詩我從未聽過,是總管所作嗎?」
一個溫和而淳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聲音很好聽,只是略帶邊地口音。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道:「不是說不讓你們跟來的嗎?」
「呃,屬下擔心總管,故此出來看看,還請總管莫怪。」
說話的乃是李博。
他與蘇大為名為下屬,實為家臣。
不光李客拜蘇大為為師,李博全家也一直住在蘇大為家的宅子裡,交情自然分外不同。
蘇大為沉默了一下,方才開口道:「這首詩不是我作的,是一位叫王昌齡的詩人。」
「王昌齡?」
李博微褐的眼睛微微一眯,心中卻暗道:能作出此等詩來的,必有軍旅經歷,而且名氣不會小,怎麼從未聽過此人。
他隨即又想到:此必是總管假借託名。
實際上跟著蘇大為這麼久,經常能從蘇大為的嘴裡聽到一些驚奇的話語。
有時是腦洞,想法天馬行空。
有時,卻是一兩句詩,雖不全,卻都是能流傳後世的經典之作。
唯一令李博奇怪的是,這些詩的風格和心境截然不同,如果是同一個人寫的,那可就太厲害了。
可要說不是蘇大為作的,卻也未曾在別處聽過這些詩句。
李博本人飽覽群經,見識不凡,幾番推敲後,便認定是蘇大為藉故託詞,想要藏拙。
「錐立囊中,其利自現,總管的才華,掩藏不住的。」
他心中暗暗想著。
至於蘇大為為何明明有詩才,卻要故意說成是別人所作,原因他卻想不出。
「王昌齡出自太原王氏,自幼聰穎,曾赴河隴,出玉門,見識過邊塞風光,所以才能作這等雄渾詩作。」
李博聽得入神,下意識問:「世間竟有此等人物,卻不知總管如何識得此人?」
「呃……」
蘇大為舌頭一突,想了想道:「我與駱賓王、盧照鄰等人有舊,所以認識。」
見鬼了,就隨口一說,沒想到李博會刨根問底。
王昌齡還得幾十年後再出世,再問下去,只怕就對不上了。
「不說這個了,你且去,讓我靜一靜。」
蘇大為仰頭看著月色,臉上流露出一絲悵然之色。
李博卻沒走,他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營帳巡守的兵卒,還有匆匆離去的薛仁貴等人,小聲道:「總管是想聶蘇小娘子了?」
蘇大為不答。
看著月光,想著離家已經快一年了。
從麟德元年,到如今麟德二年。
說不想,那是假的。
才剛成婚,還未盡享魚水之歡,天子一道旨,便披甲上陣。
相思相望不相見。
此情最是斷人腸。
平日裡忙於軍務,沒有一刻停歇,唯有到此刻,突然鬆懈下來,萬般思念湧上心頭。
難以自抑。
「總管,依你看,這仗還要打多久?」
「打多久?」
蘇大為低頭看向他。
「若按當年文成公主的路線,過了大非川,還有烏海,有那錄驛、暖泉、烈謨海、過海、巴顏喀拉山,渡氂牛河,經玉樹,過唐古拉山查吾拉山口,到藏北那曲,再過羊八井,方到邏些。」
蘇大為苦笑一聲:「你說還要多久?」
「這……」
李博先是一愕,繼爾也是苦笑起來:「不光總管思念家人,我這心裡,也想念客兒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
「咦,總管又是一句經典之語,不知此句出自……」
「別問了,讓我安靜一會吧。」
蘇大為哭笑不得的道:「真的,我想靜靜,大非川的仗是打完了,但烏海的仗,才剛開始,此去不到百里,便是吐蕃人的烏海防線,吐蕃大相祿東贊,擁兵十五萬,坐鎮烏海。雪谷的戰報,最快明日可能就會送到他的帳前。我們,鬆懈不得啊……」
李博臉色一肅,叉手道:「總管明見萬里。」
蘇大為看了看他,忽然想起李博久歷邊外,對吐蕃和西域之事,只怕比自己還要熟悉許多。
不由失笑道:「你是怕我沉溺於方才的情緒里,故意引我說話的吧?」
李博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被人看破的尷尬,拱手道:「總管經歷之多,心境之強,自然不需要我畫蛇添足的。」
「有心了。」
蘇大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沒事,真的,就是有點思念長安,想小蘇,真希望這場仗,能快些結束,想回到長安……」
「希望打完吐蕃後,大唐四夷能真正安寧。」
「我也希望。」
蘇大為仰天嘆息,再次凝望向月光,思念著聶蘇。
口中不覺吟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
「總管,此詩是何人所作?詩名是什麼?」
李博大驚失色,失態一把抓住蘇大為的手:「絕作啊,絕作,此詩氣魄,非同小可!莫非也是方才那王昌齡作的?」
「咳……就算是吧。」
「是就是,怎麼還有就算是?」
李博在別的方面,都很靈活,唯獨在這尋章摘句上,卻異常執著。
拉著蘇大為的手,一個勁的追問。
蘇大為好不容易培養起一點情緒,被弄得蕩然無存。
他總不好意思說,這首「關山月」,是我抄你兒子的兒子,你孫子李白的詩吧?
是的,與李博李客相處的這些年,他突然有一天一道靈光閃過,記起李白之父,正是李客。
而李客之父是李博。
自己是李客的師父,如今文抄公抄到李白頭上,還被李博抓住追問。
這特麼……
昏暗的地堡。
一名身披斗蓬的男人,跟著前方的兵卒,搖晃著走入地穴中。
四周的甬道石壁燈影閃爍。
隱隱可以見到,甬道中,每隔十步就站著一名兵卒,守備森嚴。
斗蓬男人並不言語,沉默著跟著領路人繼續前行。
直到盞茶時間以後,他終於被帶入到一間石室中。
「人帶來了嗎?」
從裡面傳來含混不清的聲音。
一如石室中的燈火在搖動。
又像是某種即將逝去的生命,脆弱得只需要一口氣,便可吹滅。
「見過大相。」
斗蓬男子以手撫胸,以吐蕃人的禮見,參拜高坐在胡床上的吐蕃大相祿東贊。
燭光下,祿東贊的臉色很不好。
準確說,是一種病態的慘白。
看上去,仿佛壁上的燭火,時日無多。
斗蓬男人陰影下的雙眼微微一閃,似乎有些意外:「大相,你的臉色……」
「摘下斗蓬,我不喜歡和看不見的人說話。」
祿東贊咳嗽了一聲,聲音沙啞。
但他的語氣,依舊是平靜的,平靜得好像是冬日納措冰湖中的水,不見一絲波瀾。
男子伸出手,輕輕將斗蓬摘下,露出一張年輕,並且俊美的臉龐。
鶴郎君。
石室內的氣氛一時沉凝。
祿東贊眯著眼睛盯著他,目光中,有難言的複雜意味。
「你,還有北斗,你們失約了。」
鶴郎君無言以對。
祿東贊繼續道:「按你我約定,原本應該在雪谷出手,替我們除掉唐軍里的異人,但你們沒有做到,以致我國在雪谷大敗,這個損失太大了。」
他的聲音依舊是平靜的。
但一旁熟悉他的親衛,卻忍不住向他悄然看去。
大相的聲音,就像是冰層下的暗流。
那裡面,有難以想像的怒火。
但大相仍然在忍耐。
從衛兵的角度看去,甚至可以看到祿東贊眼角微微抽動,臉龐肌肉的每一絲顫動。
身為詭異的鶴郎君,自是將這一切看得更加仔細。
「大相,並不是我們不按約定行事,而是出了一點意外。」
「什麼意外?」
「是熒惑,熒惑星君的人,攔住了我們,我們甚至出手較量了一場,彼此都死傷慘重。」
鶴郎君抬頭,那雙幽深的眼眸里,閃過鳩婆的模樣。
那該死的老妖婆,在關鍵時刻,居然阻止自己。
「我討厭這該死的藉口。」
祿東贊的聲音冷冽如刀。
「無論有何理由,你們的失約,致失吐蕃在大非川南大敗,損兵十萬,這筆帳,我會跟你們北斗算一算。」
聽到祿東贊的話,鶴郎君乾笑了一下:「大相,其實雪谷的損失,未必不能找回來。」
「什麼意思?」
祿東贊眼睛微微一張,旋即又眯起。
從他那張蒼老又蒼白的臉上,閃過狐疑之色。
「雖然熒惑與我們的人作過一場,但我們雙方也達成了一個約定。」
「約定?」
「熒惑的意思是,不能在大非川動手,這裡離唐軍大營尚近,就算打掉大唐這一萬人馬,對大唐來說,實在是九牛一毛,不能打斷他們的脊樑。」
「哦?」
這話,似乎引起了祿東贊的興趣:「說下去。」
「熒惑並非不恨唐人,他的意思是,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大一點。」
「如何大一點?」
鶴郎君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他說,若能將河西唐軍,和唐軍援兵主力一起引出來,他願率麾下諸詭異,與大相圍獵於雪域。」
「荒唐!」
祿東贊原本慵懶無力的靠著胡床,此時一下子坐起,猶如發怒的獅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