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8章 王玄策

  第798章 王玄策

  有些事不能想得太細。

  否則容易細思極恐。

  就此次上官儀廢后之事,死的人又豈止是文官。

  高陽公主才回長安,便莫名身殞。

  真的是郭行真想要那本《大唐西域記》?

  其實高陽公主死了,當年房遺愛的謀返案,才算真正畫上句號吧。

  蘇大為看了一眼滿天星斗。

  沒有回答安文生的話,而是陷入深思。

  「阿彌。」

  安文生側臉看了一眼蘇大為。

  篝火的光芒下,橘紅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張臉龐。

  雖然年過三十,但這張臉依舊如十多年前一樣,充滿年青的朝氣與銳氣。

  只是臉龐的線條,略微柔和了一些。

  目光更加深邃了一些。

  還有就是他的膚色比過去更加黝黑了。

  好像自從遼東回來以後,便一直沒白回來過。

  在大唐以白胖為美的前提下,蘇大為這副模樣,是難以擠進上流貴族圈了。

  近來也確實聽人說過,說蘇大為一介黑漢,又無出身,又不是考了科舉,緣何可以得占高位。

  言語中,不乏影射蘇大為,暗指他是靠了武后的裙帶關係。

  安文生從側面看著沉思的蘇大為,忽然笑道:「你這副模樣,倒真有些下棋之人的風骨。」

  「什麼?」

  蘇大為回過神來:「什麼下棋?陛下那才是真下棋,朝堂這局棋,他隱忍到最後,無論是門閥貴族、武后,還是寒門、包括秘閣和都察寺,各部的成色,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說到這裡,蘇大為忍不住感概:「這天下就沒有比陛下更聰明的人,道德經上說,摶氣致柔,以柔克剛,陛下可謂至矣。」

  安文生忍不住拍了拍腿:「你至少是看出來了,摸到了門檻,虧我平日自詡聰明,但這些大事,居然沒你看得明白。」

  用後世的話說,安文生以為蘇大為在第一層,自己在第十層。

  直到今天才恍然發現,李治在九十九層,蘇大為至少也有個五六十層,只有自己還在地面上仰望。

  「都說了,是信息不對稱,你若執掌都察寺,可以閱遍秘檔,也會有所發現。」

  「算了,我也只是說說。」

  安文生擺擺手:「比起情報那種傷腦筋的事,我更願意嘗遍美食,閱遍天下山水。」

  剛說了一句,安文生摸著臉頰怪道:「怎麼又被你帶偏了,我方才想問,太子那邊你打算如何做?」

  「太子……我還要看一看,不急,孫仙翁也到長安了,我正好藉此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下太子。」

  「嗬,你跟著陛下,看來也學到了些本事。」

  「什麼?」

  「隱忍和下棋……」

  安文生眯著眼睛,提起一壺酒,輕輕晃動:「這次朝堂上,陛下是在釣魚,看門閥和武后,也在看你。

  其實阿彌你何嘗不是在觀棋?」

  觀棋不語真君子。

  左右逢源未可知?

  蘇大為抬頭看向安文生,看著這白胖子越來越油膩的臉:「老安,你的臉越發大了。」

  「滾。」

  「我終究還是嫩了點……若早看破陛下心意,這次就該忍到最後,不該將底牌亮出來。這下,陛下知道我的心意,只怕徹底將我歸入武后一黨了吧。」

  「但陛下還用你管著都察寺。」

  「那是看中我的信息整合能力,將都察寺分成三部,各交給一名空降的少卿,從此以後,人事任免和管理與我無關,我只能處理少卿們交上來的信息做最後整合……還是陛下厲害啊。」

  又要馬兒跑,又不讓馬兒吃草。

  絕不給武后一黨真正掌權壯大的機會。

  高明之處在於,還能人盡其能。

  壓榨每一個人的價值。

  「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

  蘇大為站立在後院演武場上。

  他的雙手持著一根鐵棍,輕輕轉動著手腕,感受著鐵棍重心的變化。

  昨夜與安文生一番交心,也算是將積鬱在心中的話都吐露出來。

  人有話一直憋著,不利身心,總算還有安文生這等朋友,可以毫無顧忌的吐露心聲。

  來大唐後,朋友交了不少,如蘇慶節、阿史那道真、周良等人。

  但是朋友也分層級,分圈子。

  高大龍和李博他們雖然也能無話不說,但涉及朝堂之事,唯一能一起討論一二的,也只有安文生了。

  「文生還沒起來嗎?」

  蘇大為向佇立在一旁,抱著小玉的聶蘇問。

  「安大兄一早就走了,他還說幫你去問問李淳風,如果李淳風不肯,他安家願意收我做女兒。」

  聶蘇臉頰湧起一絲暈紅。

  雖然沒有尋常女子那種扭捏態,但說到自己的終身大事,依然有幾分羞澀。

  「這個安文生,以前只是悶騷,現在都明騷了,越來越無恥。」

  蘇大為笑罵道。

  「阿兄,什麼是明騷?」

  「咳咳,女孩子家不要問這麼多。」

  「師父。」

  一旁傳來喊聲,提著一把橫刀的李客興沖沖的跑了上來。

  「今天能提點客兒一下嗎?」

  「來來,我先看看你練的怎麼樣。」

  蘇大為難得有閒遐,也有心情,便向李客招了招手。

  李客聞言大喜,走入場中,先向著蘇大為一禮,然後學著大人的模樣,舉橫刀在手:「我這把橫刀,長三尺,重……」

  可惜,李客這次依舊要失望了。

  府中奴僕高舍雞從外面大步趕來,遠遠的衝著蘇大為道:「郎君,有客人求見。」

  蘇大為看了一眼一臉失望的李客,沖他歉意的笑道:「先等會,待我接待了客人。」

  說著,又轉臉向氣喘吁吁的高舍雞問:「是什麼樣的客人?」

  「是個貴人,衣著華貴。」

  高舍雞撓頭道:「對了,他說是散朝大夫,好像叫王……。」

  朝廷中朝散大夫有數位。

  但蘇大為知道的,只有那麼一位。

  散朝大夫,王玄策。

  中年人,身材胖大健碩。

  面貌威嚴,頷下生著虬須,雙目炯炯有神。

  這是個意志堅定,膽大勇毅之人。

  這是王玄策給予蘇大為的第一眼感覺。

  他的年紀大概五十上下,身上的衣服果然如高舍雞所說,異常華美。

  不過卻不是官服,而是常服。

  這說明王玄策此來,不是為了公事。

  「散朝大夫,久聞其名,沒想到今日能見到。」

  「還請蘇郎君不要怪我唐突。」

  王玄策向蘇大為拱手道:「之前劉仁願向我提及你,一直想著要見一見故人之後,但諸務繁忙,直到今日才有機會。」

  「我也是,渴見王大夫久矣。」

  蘇大為伸手示意:「請王大夫入書房敘話。」

  「不急。」

  王玄策眸光一閃,左右顧盼道:「蘇三郎……先帶我去看看三郎吧。」

  提起父親,蘇大為面容一肅,以晚輩禮道:「有勞王大夫掛念,這邊請。」

  宅中有一處偏房,就在柳娘子房間旁邊。

  裡面空空蕩蕩,唯有一刀,一弩,一個牌位。

  祭祀的乃是蘇大為的父親,蘇三郎。

  當年三郎應王玄策徵召,隨同一起出使中天竺。

  但在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時,蘇三郎和無數袍澤,一起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王玄策回長安後,派人送來蘇三郎的刀、弩,並及錢千貫。

  而蘇大為和柳娘子的生活,也正是從那時起,跌落谷底。

  直到數年後,蘇大為得到周良舉薦,加入不良人,才有了今日。

  王玄策站在牌位前,默然良久,然後點燃香燭,拜了三拜,這才隨蘇大為走出來。

  「當年若非三郎,我只怕也會葬身在天竺,也就沒有後來之事。」

  王玄策轉臉看向蘇大為,虎目中閃過一絲歉意:「對不起。」

  「王大夫不必道歉。」

  蘇大為抿了抿唇:「父親是為了王命……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我現在也有軍人身份,若國家有徵召,也會百死不辭。」

  「好個忠山處處埋忠骨,好個何須馬革裹屍還。」

  王玄策不禁動容。

  從他那張剛毅的臉上,湧起一絲激盪,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化作長長一聲嘆息。

  卻是一個多餘的字也說不出來。

  大唐國勢如日中天。

  縱橫一千二百萬平方公里的疆域。

  橫貫東西。

  但為了這份偉業,不知多少忠骨埋於異鄉。

  這是府兵的責任,是軍人的職責所在。

  蘇大為接著道:「何況王大夫一直頗為照顧我家,這些我都銘感在心。」

  「你知道了?」

  王玄策臉上現出一抹尷尬:「我沒出什麼大力,實在無顏提及。」

  蘇大為向他鄭重道:「力不在大小,在於一心。」

  當年王玄策回長安,送還蘇三郎遺物和贈錢後,從未在蘇家露面。

  年輕時蘇大為還是有些疑慮,甚至多少心裡有些替蘇三郎不值。

  可是後來他知道,實情是王玄策一直受到排擠和打壓。

  對蘇家,他非不為,實不能也。

  不過在暗中,王玄策還是和裴行儉打過招呼,讓他照拂蘇家一二。

  這才有了後來蘇大為進入不良人的事。

  提起過去之事,王玄策多少心中還有些歉然。

  「只怪我人微言輕。」

  他頗為自嘲的搖了搖頭。

  「過去的事不提了,王大夫,此次來?」

  「一為祭拜一下三郎,二為了玄奘法師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