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左相和右相
「這次你們回來,倭國和百濟、高句麗之事如何?」
蘇大為向著安文生問。
「倭國的事現在主要交給婁師德和黑齒常之,他二人都有能力,不過……」
安文生略停了停,接著道:「近來倭國那邊,地方上頗不太平,有些叛軍打著興復倭國王室的名號。」
「雖然我們打破了他們舊的貴族,連倭王也俘虜回了長安,但總有些漏網之魚,會有沉滓泛起,這不奇怪。」
蘇大為想了想道:「我上次去過兵部,聽兵部尚書蕭嗣業提起過,朝廷接下來會抽調別部的將領,前往百濟和倭國鎮守新收之地,可能在倭國也會設一個新的都督府。
不過還不清楚具體是如何安排。」
高大龍此時嘿的一聲冷笑:「不論如何安排,阿彌在那邊的人手,都得撤回來了。」
他的雙眼,在篝火下,閃動著幽幽的光芒。
場面一場安靜。
所有人都聽出了一種別樣的意味。
蘇大為擺擺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打下來倭國,那地方是我們的嗎?不是,那裡屬於陛下,屬於大唐,我們只是代天子牧之。
如何安排,都要聽陛下的。
再則說,大夥征戰數年,也該換回來享享清福,在長安好好醉上幾回。」
有些話,心裡明白,但是絕不可以說出來。
朝廷的安排,當然是棄滿了權衡和權力博弈。
但做為將領,不說心中如何,至少明面態度上,要牢記臣子本份,切不可露出任何不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這一點,大家都是明白的。
所以高大龍也只是叫一下,表達一下心中些許怨念。
畢竟在那邊流血流血數年。
功勞和苦勞都有。
不過看目前朝廷的意思,恐怕不會像太宗朝一樣大肆封賞了。
李博在一旁也是嘆道:「可惜生不逢時,若是在太宗朝,像幾位郎君這樣,替大唐開疆拓土,只怕封公覓侯皆不在話下。」
「不說這些了。」蘇大為截住話題,又問了周良等幾句。
知道留在百濟的都督府將士,還有在倭國的將士近些年待遇不錯,蘇大為一顆心也就放下了。
「劉仁軌任熊津都督還是不錯的,阿彌你走前訂下的一些章程,他都在照做,也算簫規曹隨,此外劉仁軌也有些手腕,對新羅金法敏那邊多有壓制,不令其太過膨脹。」
「但是聽你這麼說,金法敏那邊定是開始生出別樣心思了。」
「心思是有一些,不過大多都被劉仁軌識破,有他在,百濟那邊局勢應該能穩住,所以我們都察寺的人手,才能先調回來。」
高大龍說了一句,停了停又道:「下令讓我們撤回的,是陛下手詔,不是都察寺的秘令。」
「我知道。」
蘇大為點點頭。
「對了,那個倭國的巫女,說是要來長安找你,算算時間,大概也快到了。」
「雪子?」
蘇大為略有些詫異:「之前九郎回來,也提及此事,她找我何事?」
「她沒說,不過,我猜你應該知道,你不是和他們神道,訂過盟約嗎?」
「是有這麼回事。」
蘇大為略一思忖,心中有些瞭然。
神道巫女這次來,大概還是為了「聖卵」的事。
這本就是協議的一部份。
安文生舉起了手中酒碗:「難得回到大唐,不要老說這麼沉重的事,喝酒。」
數隻酒碗碰在一起,發出鏘的一聲,酒花四溢。
接下來的時間,眾人只談有趣之事,蘇大為陪著一眾兄弟,酒到杯乾。
喝得略有些醉意上頭時,冷不防一個毛茸茸的大腦袋鑽過來。
蘇大為拍了拍黑三郎的腦袋:「黑三郎你也來湊熱鬧。」
「周二哥,高大哥,二哥,安大兄,李郎君。」
嬌糯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懷裡抱著黑貓小玉的聶蘇從一旁走來,就挨著蘇大為坐下。
高大龍兩根手指捏著酒碗,眼珠瞥過來,嘿嘿一笑。
笑聲里,充滿促狹之意。
蘇大為老臉微紅,聶蘇倒是落落大方,主動給自己倒了杯酒,向在場眾人敬了一杯。
「你們先吃著,一會我再熱幾個菜,弄點熱湯送來。」
說完又向蘇大為輕聲道:「阿娘累了,我先服侍她睡下。」
蘇大為伸手捏了捏她的小手,聶蘇眼神溫柔的看向他。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酸好酸。」
周良大笑著站起身:「見你們倆這樣,我也想我家那婆娘了,不行了,我先告辭了,有什麼明天再說。」
「行,你趕緊回去吧,別讓你家的等久了。」
周良向眾人抱抱拳,先行離去。
高大龍放下酒碗,抹了一下唇,沉聲道:「聊了大半夜了,不痛不癢的,阿彌,你如今在長安如何?」
蘇大為看了一眼高大龍,見他眼神凜凜。
心知必是高大虎跟他提到了一些。
他抬手又灌了一碗酒,拍拍聶蘇的手,目送她裊娜的身影走出小院。
轉臉向舉著酒碗看向自己的眾人,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酒水,微眯了下眼道:「今天酒喝多了,酒意已經上頭,再聊下去,就是胡說八道了。」
「哈哈,喝酒就是如此,胡說八道也好,醉話也好,都要說出來,別憋在心裡。」
高大龍灌了一口酒,眼中閃爍著一絲狠戾:「咱們在軍陣中,乾的那些事,早已不當做人了,說些胡話,又算個什麼。」
「那好,我說的都是酒話,醉話,胡話,大家聽過,明天酒醒都須忘掉。」
蘇大為手指撫摩著酒碗,將回長安之事,簡略提了提,重點說了一下高陽公主的案子,以及今日紫宸殿上所見所聞。
「李義府完了。」
安文生和李博,幾乎同時做出判斷。
而高大龍,則是撫摸著下巴,眼中光芒閃爍:「那個郭行真,有點意思。」
「文生,以你看,今日紫宸殿,真的這麼巧嗎?」
安文生本來有所懷疑,此時聽蘇大為一提,肉乎乎的手指輕摸著自己臉頰,細長的雙眼微微開闔,仿佛醉態可掬的道:「你既然如此說,必然已經有了判斷,我也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若看起來巧,多半是有心設計。」
「是啊。」
蘇大為拍了一下自己大腿:「當日王勃找我,提到李義府的事,才會有我之後潛入相府中,去查他的事,也才有了今日我在紫宸殿去參他。」
停了一停,蘇大為舉碗喝了一口,接著道:「我現在回頭去想,便覺得,此事應該是王家與郝處俊、上官儀等人設的一個局,借了我的力。」
當今朝堂上權力平衡,乃是李治一手設計。
就以相位來說。
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形成「三省」,三省的具體職責可以簡單概括為:中書省出令、門下省審核、尚書省實施,三者相互制約,三權分立。
尚書省的長官名為「尚書令」,中書省的長官名為「中書令」,門下省的長官名為「侍中」,三省的長官都被稱為宰相。
又因為「尚書令」這個官職比較特殊,唐高祖李淵時期,秦王李世民曾做過尚書令,後來李世民當了皇帝,其他官員為了不逾越李世民,所以尚書令這個職位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空缺的,因此尚書省的二把手「尚書僕射」就成了宰相。
因為唐朝有個官銜名叫「知政事」,實際上三高官官都兼任「知政事」,但尚書僕射逐漸不再兼任「知政事」,因此,它的宰相有名無實,逐漸淪為「假宰相」。
所以,長期掌管實際權力的是中書令和侍中這兩位宰相。
《通典》曰:「大唐侍中、中書令是真宰相。」
漸漸地,大臣們習慣把侍中叫做「左相」,把中書令叫做「右相」。
所以身為中書令,改名後叫西台令的李義府,為當朝右相。
而左相,門下侍中,改名後為東台侍中,現為宇文節。
但宇文節老邁,現在病重,東台之事,基本都由郝處俊在代行。
明眼人看出,郝處俊就是李治屬意的下一任東台侍中。
也即左相。
以派系來分,許敬宗、李義府等是一派。
郝處俊和上官儀,則屬另一派。
李義府之前的中書令,是許敬宗。
如今許敬宗被李治命為尚書右僕射,基本上是給榮譽養老。
李義府接任了右相之位。
如果李義府被除掉,右相之位空懸,原本勢均力敵,維持平衡格局,可能因此失衡。
正因為以上這些錯綜複雜的權力博弈。
如果是由郝處俊和上官儀這一派發動的彈劾。
李治很有可能會懷疑動機,而採取觀望。
但今日在紫宸殿上,以蘇大為率先彈劾李義府開始,再加上郝處俊的彈劾,其意義大不相同。
這意味掌握情報秘諜機構的都察寺,以及左相一系,同時對李義府出手。
就連李治也不能再保持平靜,必須要有所回應。
蘇大為在無意中,被郝處俊等人,綁上了同一輛戰車。
儘管,他們此前從沒有任何私交,也從沒私下見過面。
「王家……王家可不是什么小族,人家的道行深著呢。」
安文生手裡端著酒碗:「如果是我在長安,一定要勸你,先觀望一下。」
「誰特麼知道,王勃那樣濃眉大眼的傢伙,也居然會給人挖坑?」
「哈哈,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但就是莫名好笑。」
高大虎在一旁嘟囔一句:「那個王勃?我好像看過一眼,才十幾歲吧?就能設計來坑阿彌?」
「不是他,是背後的王家,他自己未必知道那麼深。」
蘇大為苦笑一聲:「不過這也是陽謀,李義府想動都察寺,我就必然和他站在對立面上。」
「王家有何理由和郝處俊他們聯手?」
「李義府被視做武后的人……」
「行了,這事都爛在肚子裡吧,朝堂這場風暴,才剛剛掀起,咱們看戲即可,以後可要擦亮眼睛,不要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銅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