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2章 禁庭春晝

  第732章 禁庭春晝

  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賭珠璣滿斗。

  ……

  午後的日光,斜照在春庭上。

  高陽公主斜坐在階前,手裡捧著《大唐西域記》面上現出沉醉之色。

  長長的黑髮,沒有束起,而是任其自由散漫的垂於肩上,傾瀉在書頁上。

  充滿一種不可描述的遣倦之感。

  蘇大為站在階下,看著高陽公主,其實頗有幾分尷尬。

  他現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才把書送來,說告辭,結果高陽公主說,請留步,我就隨便看看,一會就還你。

  說是隨便看看,這都快一個時辰了,好像她一直沉浸在書中,保持著姿勢不曾動過。

  若非高陽公主偶爾睫毛顫動一下,蘇大為幾乎懷疑自己遇到的是一座雕像。

  高陽公主可以一直保持不動,但蘇大為確實是太無聊了。

  此情此景,腦中閃過李白的《清平樂》,不禁吟道:「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賭珠璣滿斗。」

  深宮裡春日的白天,只見到黃瑩鳥長出了新的羽毛。

  在花下挖空心思玩「鬥百草」,輸贏的賭注需要成斗的金銀珠寶。

  原本只是隨口這麼一說,豈料一直如雕塑般的高陽,修長的睫毛顫抖了一下,仿佛一瞬間「活」了過來。

  「你如何知道此事?」

  高陽公主抬頭,蒼白的面上,一雙幽深帶怨的眼眸,還有殷紅如花瓣的唇,形成極富視覺衝擊的美感。

  依舊是脆弱之美。

  原本的高陽,是強勢的,陽光的,是刁蠻任性的。

  脆弱這個詞,好像從不會出現在她身上。

  但流放巴州十一年,歲月早已磨平了一切,改變了許多。

  「公主,你說什麼?」

  「鬥百草,我幼年在宮中,常與陛下玩耍,那時媚娘還是父皇才人,有時在一旁看我們戲耍。」

  高陽眼中流露回憶之色。

  「這是我們小時候的事,你如何得知?是媚娘跟你說的嗎?」

  「算是吧。」

  蘇大為額頭見汗,心想我只是無聊了,見你坐在春庭階上,剛巧想起這詩首。

  對不住李白兄弟,來了個文抄公。

  日後你會少一首佳作,不過想必以老兄你的才氣,應該不會太為難才是。

  豈料這隨口一吟,居然也能與高陽幼年的經歷對上。

  只能說是……

  緣份吶。

  蘇大為向高陽公主叉手道:「公主,若是想多看幾日,我可以過幾天再來。」

  「不急,你先陪我說說話吧。」

  高陽仰起臉,蒼白的面上,有一種悽然。

  蘇大為也不得不承認,哪怕經過十年流放巴州的生活,高陽依然很美。

  不愧是當年太宗皇帝最寵愛的公主。

  「公主想說些什麼?」

  「就說說法師這《西域記》吧。」

  高陽將厚厚的書置於膝上,黑色的長髮如瀑布般垂下。

  這襯得她的肌膚越發晶瑩雪白。

  「我剛看戒日王梵授幼女被父王指婚嫁給大樹仙人,大樹仙人嫌棄此女不美,遂發惡咒,使其九十九個姐姐瞬間傴僂曲腰一段。」

  高陽輕捋耳畔碎發,向蘇大為悽然道:「人生於世,憂患實多,生有何歡,死有何懼,我號為高陽,若是死在太陽真君誕辰,可謂死得其時。」

  蘇大為心中劇震:「公主慎言。」

  一句話衝出口,他忙補救道:「陛下既召公主回長安,必然已赦前非,公主與陛下自小便感情很好,現在可以重頭開始,可以好好生活,豈可說這種不吉之話。」

  「前非?」

  高陽公主笑起來。

  她這次笑,顯得有些魔障,有些肆意。

  銀鈴般的笑音,傳遍庭院,一直笑得花枝亂躥,幾乎喘不過氣來,高陽突然住口,向蘇大為冷聲道:「我有何罪?」

  「這……」

  你特麼捲入謀逆之案,什麼罪,這還用說嗎?

  當然,說高陽謀反,或許有些誇大了。

  但按唐律,高陽當時私問星相,這就有巫咒的嫌疑,是犯了大忌。

  換任何一個君王,將她流放,都算不得冤案。

  「你覺得我是大唐公主,所以就應該循規蹈矩,就應該老老實實相夫教子?這樣,才是合格的大唐公主,對嗎?」

  「這個,我不知道。」

  蘇大為看出來了,高陽有病,還病得不輕。

  這種病,不是身體,而是心病。

  看來十多年的流放生活,也並未磨平她心中的不平之氣。

  如果不是顧忌對方明天將會見大唐皇帝李治,蘇大為恨不得現在掉頭就走。

  他已經有些後悔,不該招惹高陽公主。

  「我母親名叫高惠通,是太宗身邊的刀人。」

  高陽不理會蘇大為的想法,手捧著書,倚靠著庭院,仿佛陷入夢囈般的回憶,自顧自的道:「刀人不是侍衛,是後宮嬪妃。」

  「我知。」

  大唐皇帝的後宮除了皇后、貴妃、淑妃、德妃等高級嬪妃外,還有才人、昭容等中級嬪妃,以及御女、采女等下級嬪妃。

  除此之外,又有承衣、刀人趨侍左右,並無員數,皆六品下。

  高惠通出身名門,父親高世達,曾是隋朝高密縣令。

  丈夫也是當地青年才俊。

  高密被竇建德占領後,高世達和高惠通丈夫成為竇建德下屬。

  唐武德四年五月,大唐與大夏在虎牢關展開決戰。

  高惠通丈夫戰死,她隨父親高世達,與竇建德等大夏官吏,被獻俘於長安。

  武德五年,高惠通由於「立性溫恭,稟質柔順」,被李世民看中,納為侍妾。

  其時二十六歲,比李世民大一歲。

  不過,太宗皇帝一向好人妻,女方大一點也無所謂。

  武德九年四月,高惠通在生高陽公主時,難產去世,年三十歲。

  此事對李世民影響極大,是他第一次親見至親死亡。

  以致高陽雖只是庶出,卻受到李世民遠超其他兄妹的憐愛。

  高陽公主從小喪母,長孫皇后將其接入宮中,視同己出,精心撫養。

  貞觀二年,晉王李治出生,貞觀十年,長孫皇后病逝,十四歲的武媚娘入宮,成為李世民的才人。

  武媚娘認識了十歲的高陽公主和八歲的李治,三人的關係極好。

  ……

  蘇大為站在庭中,靜靜等待著高陽公主接下來的話。

  誰知她卻不發一言。

  日頭漸漸西斜,將她的身影在壁間緩緩拖長。

  蘇大為看看天色,臉色微有些難看。

  「公主?」

  他抱拳道:「在下還有要事在身,請先行告退。」

  「你要走了?」

  高陽的目光投向蘇大為,但眼中沒有焦距,似乎魂還沒回來。

  「公主,我家中還有事。」

  「哦,家,你有家的。」

  高陽的眼眸漸漸明亮起來,臉上浮起歉意,玉指輕輕將腮邊髮絲挑起,別在耳後。

  「是我為難你了,你有事,便先去忙吧,這書……」

  「我過幾日再來拿。」

  「甚好。」

  高陽轉頭看向庭院一側,再不言語。

  蘇大為心裡覺得有些古怪,但一時又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總覺得,高陽公主人回長安了。

  但她的魂魄,卻並不在此。

  家?

  對了,這位大唐公主,雖集萬千寵愛於一生。

  卻像是無根的浮萍,找不到家的感覺。

  心所安處,即為家鄉。

  高陽公主的心,無處安放,卻又在哪裡?

  蘇大為收起心中雜念,向高陽施禮,緩緩後退,正打算折身離開。

  忽見高陽雙手抱書,仿佛夢囈道:「你剛才的詩,只念了兩句,能念完嗎?」

  蘇大為猶豫了一瞬,開口吟道:「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賭珠璣滿斗。

  日晚卻理殘妝,御前閒舞霓裳。

  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禁闈秋夜,月探金窗罅。

  玉帳鴛鴦噴蘭麝,時落銀燈香灺。

  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誰邊。

  煙深水闊,音信無由達。

  惟有碧天雲外月,偏照懸懸離別。

  盡日感事傷懷,愁眉似鎖難開。

  夜夜長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

  一口氣念出大半,蘇大為抱拳道:「在下才疏識淺,只記得這些。」

  「盡日感傷懷,愁眉似鎖難開,夜夜長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

  高陽仿佛沒聽到一般,口中長聲嘆息:「這詩……真好。」

  蘇大為站在庭院門前,等了半晌,只見高陽坐在春庭階下,雙眼迷離,一時竟像是痴了。

  他想了想,悄然退出。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等過幾日把書討要回來,這事就算結了。

  ……

  一夜無話。

  第二天,蘇大為照常去長安縣點卯,再翻翻公廨里的卷宗,看看有沒有積年沒破的案子,又或者新案。

  正在翻著資料,突然見南九郎踉蹌著沖入公廨,對著他近乎哀號般的喊:「蘇帥,公主……公主她……」

  「公主?」

  蘇大為停下手中的活,抬頭詫異看向臉色煞白,兩眼無神的南九郎:「你說高陽公主?她怎麼了?」

  昨夜記得高陽公主提及過,今日會入宮面見陛下。

  「高陽公主,死了。」

  咯噔!

  蘇大為心裡猛然一震。

  仿佛一腳踏空。

  高陽,死了?

  她怎麼會死?

  等等……

  蘇大為猛地反應。

  自己昨日見過高陽公主,結果今日公主死了。

  李治會怎麼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