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千秋百世
「達率,這信里寫的什麼?」
道慈見黑齒常之面色有異,開口問。
黑齒常之沒有回答,手捏著那張從木筒里取出的信,好像走神了。
時近午時,天空陰雲密布,偶爾有幾縷光線穿透雲層落下,恰好投在他的身上。
這一瞬間,他仿佛化作了寺廟中的大佛。
道慈正想再問,黑齒常之微微一震,清醒過來。
他若無其事的將信折好收起,向道慈道:「沒什麼事。」
然後向左右環顧道:「快午時了,傳令讓前鋒先穩住陣腳,困住敵人即可,前隊警戒,後隊埋鍋造飯,輪換吃飯。」
雖然對黑齒常之這個命令感到奇怪,但身邊人也鬆了口氣。
老實說,突然來一封熊津城的急信,身邊的將士還有兵卒都看在眼裡。
雖然沒敢開口問,心裡都有些緊張。
現在看黑齒常之鎮定如常,大家也就放心了。
等各親衛分頭傳令,各自忙開,黑齒常之仍騎在馬上,遠眺著前方。
那雙眼睛凝視著即將展開大戰的戰場,隱隱閃過一抹憂慮。
「達率,究竟出了什麼事?」
道慈悄然騎馬接近,用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小聲問:「休要瞞我。」
黑齒常之近乎凝固住的眼珠微動了一下,臉向他側過來,壓低聲音道:「熊津城收到泗沘的消息,海上出現大唐的船。」
「什麼?」
縱使醉心修煉,對國事不太上心,但聽到這個消息,道慈臉上額頭上的皺紋還是一下子張開,露出震驚之色。
「唐軍來了?」
「還沒有。」
黑齒常之搖頭道:「幾日前,有出海的漁民發現唐人的小船,那應該是一種前哨船,漁民緊急回報,引起王上的警惕,現在整個泗沘已經進入戰備狀態,提防唐人的水軍沿熊津江攻打泗沘。」
吸了口氣,他接著道:「還有,王上已經考慮發動勤王令,召天下兵馬踞守泗沘和熊津港。」
半島,有好幾個適合海船登陸的港口。
新羅有釜山港。
百濟這邊,有兩條支流流向大海,一是熊津江,二是白江。
而百濟的都城泗沘,便建在熊津江這條水道上。
自古大城離不開水源。
只有充沛的水道,才能支撐起足夠大的城市和人口。
熊津江出海口的地形,從地圖上看,是一個天然的凹陷,正是天然的良港。
百濟還有一處海港直通白江口。
不過白江沿線不是都城重鎮,暫時沒那麼危險。
唐軍如果是水師登陸,必會首選熊津江,劍指泗沘。
這一點毋庸置疑。
順帶一提,半島還有一處良港,在後世極為有名。
便是大名鼎鼎的仁川港。
不過此處海港目前在高句麗手上。
道慈儘管修為高深,心境堅定,此時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唐軍,真的要來了……」
不是不相信,而是實在太過震驚。
對於百濟來說,大唐就是一個巨人。
這個巨人如果全力打過來,是會致命的。
「原本還報著萬一的僥倖,想著唐軍會不會如唐太宗時,從遼東征高句麗……如今在海上發現唐軍哨船,極不尋常。」
黑齒常之低語。
百濟不缺有智之人,各種戰情推演也有人做。
也設過各種預案。
但這種種預案,在海面上發現大唐哨船後,便只剩下一個答案——
唐軍此次主攻的對象,乃是百濟。
「怪不得,怪不得這個時候,會出現這麼一夥唐人細作,而且那異人還如此厲害。」
道慈雙眼微微眯起。
手中的念珠,停頓了一下,再次撥動起來。
「達率,你接下來準備如何做?貧僧願全力助你。」
道慈的態度,發生了明顯改變。
他雖然不知道東晉謝安說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句話。
但也明白,百濟一但被大唐所滅,自己也將失去安身之所。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所以道慈立刻向黑齒常之表態,願意暫時放下個人利益,聽從黑齒常之的安排。
畢竟,他雖是護國國師,但真正強的,只有一身異人本事。
論打仗謀略,他自認不如黑齒常之。
「多謝國師!」
黑齒常之感激的道:「有國師這句話,我此番把握又多了幾分。」
「接下來如何做?」道慈雙眼張開,眼中閃過一絲邪芒。
但凡異人,自恃本事高強,哪個沒有遠超常人的戾氣?
哪怕是他這種方外之人,出家許佛。
一但嗅到危險,心裡的凶性也被逼了出來。
也幸好此人醉心修煉和超脫之道,若他和道琛一樣,專注於政事,以他的心性,不知會在百濟與大唐之間掀起多少風浪。
「國師莫急,讓我先處理一下軍務。」
黑齒常之看了看天色,又看到前方先鋒部隊,在距離那伙唐人一箭之地外,停駐下來。
更遠處,在山腳下,階伯的邊軍也扎駐陣腳,不疾不徐。
黑齒常之招來一名親兵,在他耳邊細細吩咐了幾句。
親兵點點頭,翻身上馬,繞過本陣,馳向階伯的邊軍方陣。
接下來的用兵,需要兩邊配合無間,有些事得提前知會一聲。
做完這個舉動,黑齒常之才向道慈伸手示意,代表了請的意思。
兩人翻身下馬。
附近的軍士也早就下馬就地休整。
後隊的輜重隊開始埋鍋做飯。
道慈跟著黑慈常之走到一個稍安靜的角落,離本陣軍士稍遠。
只有黑齒常之的親兵,在數十步外緊張的注目著這邊。
「我之前就覺得,此番唐人細作出現在熊津,舉動極不尋常,已經暗中請示過王上,許我便宜之權。
開始我的計劃只是想抓住這些唐人審問,但在河岸抓到那三名唐人的細作後,我發現他們並不是尋常的探子,有著明顯的軍人痕跡,而且還是唐軍中最精銳的斥候。」
當過兵的,與沒當過兵的,氣質和肢體語言,許多方面,都會不一樣。
再怎麼掩飾,在同類面前,還是會被一眼看出。
更何況以黑齒常之的智謀,對付幾個普通的斥候細作,哪怕他們什麼都不說,就從一些眼神動作,就能推出許多東西來。
「大唐斥候既然出現,唐軍征百濟的可能大為提高,我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唐軍究竟何時會出現,會從哪個方向出現。
所以我改變策略,知會階伯,要設一個局,用這伙唐人,試著釣一下金庾信。
若能將他從巨鹿城中逼出來,就與他展開決戰。
務必將金庾信的新羅軍摧毀。
這樣,我們在新羅方向,就會取得重大的勝勢。
才有可能從容抽身,集中力量對抗大唐。」
道慈面露訝異,微微點頭,沒有說話。
但是從他眼神中不斷閃動的光芒可以看出來,他的內心極不平靜。
黑齒常之只說摧毀金庾信的新羅軍,然後可以從容抽身。
但他沒說萬一沒有達成這個戰略目標會如何。
其實也不必說了,答案只有一個。
那就是百濟將會遭受大唐與新羅的聯手夾擊。
大唐從海上登陸,沿熊津江猛攻百濟國都泗沘,而新羅人會從邊境破防,從後方給予百濟最猛烈的打擊。
到那時,百濟只有亡國一途。
可以說,黑齒常之這番推理,無懈可擊。
後世歷史也證明,事情正和他所推想的一樣。
大唐與新羅聯手,將立國六百餘年的百濟,一戰覆滅。
從此半島史上再無百濟。
勇者可以謀一時,只有智者,才可以謀千秋百世。
「為了杜絕這個最可怕的可能,我必須在此,與新羅展開最殘酷的決戰,但是……我開始並沒有把握,能否真的將金庾信引出,直到我等到三個消息。」
黑齒常之又看了一眼被百濟軍團團圍住的唐人,見沒有異狀,這才放下心來,向道慈繼續道:「第一是未谷城裡,逃回來的苩春彥向我說了許多,側面證實,這伙唐人果然是要投奔新羅金庾信。
第二則是階伯那邊的消息,他找到了金庾信埋在身邊的暗樁……」
道慈悚然動容:「內奸?新羅的細作?」
黑齒常之點點頭:「這便說明,新羅一直在關注著階伯軍的動作,他們,或許也在等這伙唐人的消息,我們在算計,金庾信也必然在算計。」
「那達率為何令士兵停下,先埋鍋造飯,而不是趁著金庾信還沒到,先把這伙唐人攻下?」
聽著黑齒常之一層層的將所思托出,如剝繭抽絲般層層遞進。
道慈心裡也不禁生出一絲欽佩。
此人,若是再歷練幾年,當為我百濟軍神,軍中鐵壁。
「這就要說到第三個消息。」
黑齒常之略一沉吟:「就是剛收到的那封緊急軍情,唐軍哨船出現,除去信的時間,我料七日之內,大唐水軍必現。
而唐軍此來,新羅人一定也清楚。
我們急,新羅人更急,若不能在這幾日擊破階伯的邊軍,新羅人會如何?」
「會如何?」
道慈已經完全帶入到了黑齒常之的邏輯里,忍不住發問。
「百濟若亡,下一個,只怕便是新羅,呵,所謂唇亡齒寒,別看新羅與我們打生打死,但真的讓唐軍在半島得到立足據點,新羅的滅亡也就在旦夕之間。
以大唐的強勢,新羅若退讓,便保不住王權獨立,到時一步退,步步退。
新羅若是不聽話,大唐能滅我百濟,自然也能滅了新羅。
所以新羅一定會在大唐到來前,搶先出手,儘可能多占百濟之地,擠壓唐軍的空間,為未來可能爆發的衝突,占住先手。」
這話說出來,道慈眼中露出極大的震驚。
別人是走一步,看三步,而黑齒常之見微知著,從唐軍要攻打百濟,一直推演到百濟若亡,半島局勢會如何,新羅人會如何,這個更宏大的命題上。
此人之智,宛若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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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