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聽了公孫策此言,狄進腦海中浮現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之前公孫策看了《蘇無名傳》時,還真就擔心過,萬一有人把上面的手法學了去,怎麼辦?
當時狄進的態度是不能因噎廢食,此類書籍的意義是讓刑偵水平普遍不足的古代,規範查案流程,重視人證物證,儘量構成完整的證據鏈……
至於偶爾有心懷不軌之人,學習上面的手法作案,甚至是清楚了查案的流程後,提高了反偵查的意識,那也沒有辦法,世事終究不能十全十美。
但現在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蘇無名傳》至今寫了四卷,每卷由文茂堂謄寫了二十冊,雕版還沒出來,只有手寫的版本,這一共也就八十冊,傳播範圍極度有限,基本也就是在二十個人手中,怎的就有人開始模仿裡面的情節殺人了?
不過狄進也立刻明白,公孫策為何要說對不住自己:「你準備揭露這個線索,然後從看過此書的人裡面,尋找嫌疑者?」
公孫策點頭:「不錯!此書稀少,從這入手,無疑能最快找出兇手,只是如此一來,你就會受到牽連,這劉家恐怕會將劉從廣之死怪罪到你頭上,我……唉!」
狄進倒是沒什麼遲疑:「如果當真如此,現在不說,終有一日會被其他人發現,只是早晚問題,與其患得患失,戰戰兢兢,倒不如快刀斬亂麻。」
公孫策聞言不禁拱手:「仕林鎮定,策深感佩服!」
狄進苦笑著搖搖頭:「不鎮定也沒用啊,現在人都死了,我還能如何?得你提醒,至少有所應對,總比再被開封府衙帶過去來得強……不過現在兇手到底是怎麼殺的人,我要仔細查一查,可否先從你這裡先打聽一下基本情況?」
公孫策道:「當然!你問!」
狄進問:「劉從廣是何時死的?發現屍體的是誰?」
公孫策道:「昨夜身亡,發現屍體的,是其二兄劉從義。」
狄進問:「為什麼不是僕婢,而是劉從義發現的?」
公孫策道:「根據劉府下人所言,這些日子來,劉從廣愈發喜怒無常,動輒打罵身邊人,下手極為狠毒,除了他最寵愛的妾室胡娘子,連子女都不敢接近,早上不起,自是沒有僕婢敢貿然進房,而今早劉從義恰好有事來尋這位弟弟,一入房間,就發現他倒在地上,已然沒了氣息……」
狄進問:「那位妾室胡娘子,是什麼來歷?」
公孫策道:「小戶女子,長相美艷動人,被劉從廣納入府中,極受寵愛,連正妻都不放在眼中。」
狄進問:「昨晚胡娘子在何處?沒有與劉從廣同房?」
公孫策道:「沒有同房,但也沒有下人證明,她就在自己房中,這位妾室恃寵生嬌,對於下人也頗多苛責,眾人又懼又怨……」
狄進道:「那就是沒有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嗯,此言甚妙!」公孫策目光一亮:「確實沒有不在場證明!」
狄進道:「就目前為止,還看不出什麼關聯,伱為何懷疑兇手的手法,是出自蘇無名審的通姦殺夫案?」
「原因有三!」
公孫策沉聲道:「其一,也就在今日,劉從廣的女兒九小娘子,突然啞了!」
狄進問:「其母是哪一位?正妻?妾室?」
公孫策道:「劉從廣的正妻秦氏,生了一子一女,九小娘子是她的小女兒,今年十歲,靈慧乖巧,深得府中上下喜歡,但就在今早劉從廣的屍體被發現後,她突然說不出話來,恐怕是看到了什麼,驚訝過度,亦或是被歹毒的兇手直接弄啞……」
狄進問:「醫師看過了嗎?」
公孫策有些不屑:「沒有!我本以為開封府衙是京師衙門,總歸與地方不同,可今日所見,也比廬州那些糊塗官差好不到哪裡去!他們只顧著查看劉從廣身死的現場,再詢問其他人的口供,眼見九小娘子說不出話來,以為孩子年紀小,被驚嚇到了,若不是下人僕婢發現,這點險些就被遺漏過去了……」
狄進凝眉:「既已十歲,不會寫字麼?」
公孫策道:「這小娘子確實不會寫字,或許是劉府沒有聘請女教習,可即便會寫,以她受到驚嚇的狀態,這幾日怕是也寫不出來發生了什麼……」
狄進想了想,繼續問道:「那第二點依據呢?」
公孫策沉聲道:「妾室胡娘子,似有與男子私通的劣跡,而劉從廣寵她信她,卻絕對容不得這等背叛,一旦被其發現,此女的下場可想而知!」
狄進問:「如此隱秘之事?也是下人發現的?」
公孫策冷笑:「這等大族之中,多的是嚼舌根之人,那些主子的醜事,更是瞞不過僕婢的眼睛,劉從廣活著的時候,他們或許還不敢什麼都說,現在人都死了,還有什麼顧慮的?」
狄進微微頷首:「所以胡娘子有了殺人的動機,一如通姦殺夫案的兇手……第三點呢?」
公孫策道:「我查看了仵作驗屍的屍格!」
狄進懶得吐槽對方為什麼能看到屍格,以公孫策的家底,肯定是錢財開道,就不知道是仵作還是別的吏胥,膽子真夠大的,這樣關鍵的內容也能隨便泄露出去。
而公孫策接下來的話,也讓他的神情鄭重起來:「劉從廣的屍體有被捆綁的痕跡,尤其是頭部,根據仵作判斷,他的口中先被塞了異物,然後整張臉都被罩住,似乎防備他呼喊……」
狄進道:「不讓被害者在臨死前叫出來?」
公孫策道:「不錯!我由此立刻想到,書中被害者臨死前發出一聲尖叫,尖叫引來了女兒,讓兇手被迫毒啞了自己的女兒,以掩蓋罪狀,而劉府下人眾多,如果兇手再想用相似的手法殺死劉從廣,那就必須事先堵住他的嘴!」
請訪問最新地址
狄進微微點頭:「此言不無道理……」
「現在只待仵作進一步驗屍,如果能在頭頂找到鋼針留下的細小傷口,那就可以確定,劉從廣是被人用針從頭心釘下,慘遭殺害……」
換成以往,公孫策保證要展開摺扇,瀟灑地搖一搖了,但此時他卻大為嘆息:「當真如此的話,那兇手肯定是看過書,才能全程實施這個手法,對於你和這部奇書……都是打擊!」
死者是權貴,哪怕不是直接責任,間接責任也會被牽連進去,而一旦被定為邪書害人,狄進的聲名肯定大受影響,《蘇無名傳》日後也休想印刷出版了,沒有書肆敢賣的。
相比起公孫策的嘆息,狄進神情里反倒沒有太多緊張,目露沉吟,緩緩地道:「明遠,我並非為自己辯駁,但此次兇案,並不一定是模仿我書中的殺人手法,《蘇無名傳》不該受此不白之冤,影響世人對它的看法!」
公孫策奇道:「如此相似,還不是模仿殺人?」
「現在還沒有證據,不過我要防範一件事……」
狄進來到書桌前,提筆飛快地寫了兩封信,在等待墨漬干時,又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親筆寫的《蘇無名傳》,開口道:「這兩封信是給權知開封府的陳直閣,連帶這第一卷,勞煩明遠為我送去開封府衙,第一封請陳直閣當場打開,第二封則拜託陳直閣在至少一位判官或推官的見證下,暫時收於府衙之內,等到時機成熟,再公之於眾。」
公孫策完全不懼出面,卻奇怪於這種方式:「這又是做什麼?」
狄進道:「我此時有了間接涉案的嫌疑,不宜再去開封府衙,卻也不可坐以待斃,這兩封信件上所言,如果達成,那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證清白!」
公孫策劍眉一揚,升起了濃濃的興趣,手伸了過來:「可否予我一觀?」
「不可!」
狄進微笑著拒絕:「公平起見,這其實是一場賭約,在答案揭曉之前,第二封信誰都不能提前觀看。」
宋人最喜博戲,公孫策偶然也會玩上一兩手,此時被勾得心痒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把心一橫:「也罷,我現在就去送信,不然今晚都睡不著的!」
狄進都不至於如此急切,有些哭笑不得:「這個時辰了,開封府衙……哦,或許是有人的!」
公孫策呵了一聲:「死了太后的侄子,又不是平民百姓,開封府衙哪得清閒?還不得秉燭查案?墨漬幹了吧?」
待得狄進收好信件,遞了過去,公孫策立刻接過,大袖一擺,興沖沖地快步而出。
……
正如公孫策所言,此時的開封府衙,燭火通明,吏胥衙役進出,雖然沒有白日的規模,但加班的也不在少數。
陳堯咨親自坐鎮刑房,也強忍著喝酒的欲望,偷偷地嘖了嘖嘴,心想這越來越不守規矩的外戚劉家怎麼不乾脆多死些,那他現在固然煩惱,但於長遠而計,卻是對朝堂的裨益,能讓那位想要牝雞司晨的安份些。
正在這時,有書吏上前稟告,陳堯咨濃眉皺了皺,開口道:「帶人進來!」
公孫策被左右兩個衙役,幾乎是半押送地帶入屋內,卻依舊錶現得風度翩翩,作揖行禮:「學生公孫策,字明遠,拜見陳直閣!」
陳堯咨沉聲道:「你冒著宵禁,夜來府衙,說是為了劉崇班之案而來?你如何得知此案的?」
案件固然重大,但普通人是不得而知的,陳堯咨這一問就是關鍵。
公孫策不慌不忙:「學生與狄仕林是鄰里好友,今早便見府衙登門,得知劉崇班身死,後於劉府外了解到些許案情,再受狄仕林之託,將案情線索奉上!」
聽到狄進參與其中,陳堯咨眉頭微微皺起,他並非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之人,不悅幾乎是寫在臉上,顯然覺得狄進明知此案兇險,還主動參與其中,是辜負了自己的一番心意。
劉從廣之死已經在高層流傳開來,不知多少人關注著開封府衙和宮中的那位,就連他都有些如履薄冰,區區兩個士子,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不過對方已經來了,又言明有兇案的線索,也不可能將之壓下,陳堯咨沉聲道:「說!」
公孫策取出第一封信件,和書一起奉上:「狄仕林所言皆在信中!」
陳堯咨莫名接過,拆開飛速掃了起來,看著看著,臉上就變了色,放下信,拿起書來,開始翻看。
待得匆匆將《蘇無名傳》的第一卷閱覽了遍,陳堯咨吁出一口氣,明白對方為什麼要主動涉入了,這是避不開的麻煩。
不過當他重新拿起信,將後半段看完後,又面露古怪,喃喃低語:「為公案正名麼?這狄仕林倒是屢屢有出人意料之舉!第二封信件呢?」
公孫策趕忙取出第二封信件遞了過去,然後眼睛瞄向第一封信件,忍了忍,沒忍住:「陳直閣,能將第一封信予我一觀麼?」
陳堯咨奇道:「你不知裡面寫的什麼?」
公孫策搖頭:「仕林說這是一場賭約,任誰都不能提前看第二封信的內容,以示公平,我便連第一封也沒看,匆匆而來!」
「難怪你二人為友!」
陳堯咨呵呵一笑,將信件遞了過去:「那你就看看吧,狄仕林在信中對你頗為推崇,有言他不便出面時,由你這位廬州神探查案,他最是放心呢!」
公孫策傲然一笑,覺得此言再正確不過。
同樣的道理,他若是身陷囹圄,最相信的無疑是那個同鄉的包黑炭,現在還要多一位并州狄仕林。
接過信件,他匆匆看了起來,發現上面言簡意賅地講述了通姦殺夫案的手法,與此次劉從廣之死可能存在的聯繫,證明了情節確實有被兇手用來殺人的嫌疑。
但其中還存在諸多疑點,由於證據不明,未免顯得他故意撇清自身責任,便用一個辦法來驗證。
關鍵的賭約,在最後一句:「若三日之內,另有人將這部公案傳奇作為線索,告知府衙,請打開第二封信件,為《蘇無名傳》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