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 神探的格局早已不止是斷案了

  辰時。

  狄進由宣德門入,在內侍的引領下,走了兩刻鐘,抵達垂拱殿外。

  等待片刻後,一聲宣召,狄進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正式入殿。

  來到殿中,珠簾之後,兩道各有意味的目光投了過來,狄進恍若未覺,到了正中停下,作揖行禮:「臣狄進拜見太后,拜見官家!」

  首先是一道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傳出:「狄卿家來了,賜座!」

  其後是一道年輕而溫和的聲音傳出:「狄卿勞苦功高,快坐下!」

  「謝太后!謝官家!」

  內侍將圓凳穩穩地搬來,放在身後,狄進再度行禮,坐了下來,頭抬起,眼神平視前方。

  太后劉娥與官家趙禎各自坐在椅上,二人並立,未有先後。

  明道。

  日月並。

  名副其實。

  不過哪怕透過珠簾,看不清面容,狄進也能感受到,太后已經蒼老了許多。

  今年是明道元年,歷史上的明年三月,就是劉娥病逝的日子,現在這個世界說不準,但想來差的也不會特別大,甚至提前都有可能。

  畢竟歷史上的劉娥固然有著八大王之類的肘在,但大權始終是握在這位執政太后手裡的,仁宗瑟瑟發抖,根本不敢跟這位從小對他極為嚴厲的大娘娘抗衡。

  而現在的趙禎,則有了好幾重心態轉變。

  最關鍵的是迎回了親生母親,如今的李太妃,這對於年輕官家在心態上的振作,是極為重要的。

  一旦心理上不再深深畏懼那位大娘娘,轉而學習其長處,哪怕趙禎還無法與劉娥的老辣比較,

  卻也遠遠不是那個性情仁順的少年天子可比了。

  此時趙禎就熱切地看了過來,既不掩飾看到狄進回朝的歡喜,又無迫不及待的急切,很能穩得住陣腳。

  劉娥就更穩了,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緩緩開口道:「河西路新歸,無論是賀蘭山下的戰馬良駒,還是番部羌民的歸順安定,老身都有許多疑慮,如今狄卿終於回來了,可否為老身釋疑?」

  狄進道:「請太后垂問。」

  「好!」

  劉娥開始詢問,不僅是奏本上的,更有諸多細節。

  狄進聲音朗朗,對答如流。

  當劉娥的中氣問到不足,語調明顯低沉下去,殿內的問答終於停下。

  無論是她,還是趙禎都很清楚地意識到,那份奏章絕對是狄進親筆所寫,不是他人代替。

  趙禎露出讚嘆之色,劉娥則直接語出讚嘆:「狄卿不愧是我朝的冠軍侯,河西至此安矣!」

  此言一出,趙禎不禁一,狄進更是立刻起身:「萬萬當不起太后此贊!」

  「當得起!當得起!」

  劉娥抬了抬手,笑容裡帶著驕傲:「自前唐祿山之亂,西北邊戎兵入赴難,河隴郡邑,皆為吐蕃所拔,至今方為我朝復得!漢有衛青、霍去病,唐有郭子儀、李晟,西北望而畏之,我朝狄進亦在此列,如何不能與冠軍侯相提並論?」

  殿內安靜下來。

  趙禎抿了抿嘴,莫名地有些不安,稍稍挪動了一下屁股。

  執政太后和天子一樣,所言所行都是會有史官記錄的,剛剛的一番話也同樣錄入其中,流傳於後世,趙禎自,就算是自己得到這般名留青史的評價,都要忍不住熱血沸騰。

  狄進同樣知道,換做一個年輕的臣子,得如此評價,恐怕是既激動,又安心。

  激動自不必說,安心則在於太后將他與古之名將名臣相提並論,抬高到如此地步,那麼有些手段就不能用了。

  不然一邊稱讚臣子是國朝的中流砥柱,一邊對其下手迫害,豈非兩面三刀?縱觀劉娥的執政,

  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

  實際上,太后對於他,一直都是不錯的。

  狄進當然記得,自己入京第一起案子,就涉及到了劉氏子弟,並且揭露出劉府的醜聞,雖說劉氏外戚與面前這位根本沒有血緣關係,可那畢竟代表著太后的顏面,劉娥並未記恨在心,後續還給他繼續破案發揮的機會,就已經展現出了胸襟和格局。

  換成前唐武后掌權的時候,哪怕武則天與武家人也不親近,甚至曾經很痛恨將武后母女趕出去的武家人,可外戚關係到女性執政的權力延伸,真要在那個時候得罪武家,人早就沒了。

  至於呂后,全族消消樂吧!

  眼前的劉太后,確實「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

  「只可惜任何掌權之人,都眷戀權勢,哪怕知道該歸還了,也遲遲不肯放手!」

  狄進心中嘆息,劉娥若論狠毒,確實遠遠不及武后和呂后,動輒殺頭滅門,但權謀爭鬥的手段,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若是對狄進流露出打壓不喜之色,官家自是會暗暗高興,現在一番看似真心實意的稱讚,卻讓趙禎坐立不安起來。

  趙禎的表現,不是擔心區區幾句稱讚,狄進就倒向垂垂老矣的太后,背離他這位風華正茂的官家,而是太后對待臣子的態度,讓他感到了警惕。

  「太后用的是以退為進之法,已經將官家給架住了!」

  狄進由於有河西的親身經歷,再結合如今京師的風波,馬上意識到這場爭鬥的關鍵。

  歸根結底,還是孝道!

  百善孝為先,封建王朝都是以孝治天下,這不僅是一種美德,更是適應了古代社會結構的需要,因此受到歷代統治者的尊崇和提倡。

  劉娥雖非趙禎親母,卻是嫡母,在真宗駕崩,年幼的官家僅僅十二歲的時候,是她垂簾聽政,

  鎮壓住了丁謂等權臣,令風雨飄搖的朝政重回安定。

  此世更是在她執政的過程中,攻滅了邊境大患西夏,提拔了包括狄進在內的一眾能臣,結果官家一長大成年,就迫不及待地爭權,逼得她還政。

  誠然,知道其中緣由的臣子,會清楚是劉娥提出袞服祭祖,嚴重的越,刺激到了天子,可話又說回來,劉娥確實提出袞服祭祖,可她只是提出了這個想法,並沒有實施,相反現在帝後兩黨斗得如火如荼,支持官家的聲浪越來越高,倒是真的要逼迫執政太后速速下台了。

  本來太后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是可以預見的,趙禎完全可以等,結果現在好似逼母退位,落得個不孝乃至忘恩負義的罵名,這可是影響統治根基的大事,何苦來哉?

  所以當劉娥盛讚狄進時,趙禎才會不安。

  說得難聽些,這位官家固然仁厚,可此時此刻他的潛意識裡,其實希望看到的,是劉娥對功臣不好,那麼自己的行為才更富有正義性。

  結果劉娥並沒有這麼做——

  「薑還是老的辣!」

  狄進旁觀者清,能體會到其中的微妙,若只看朝堂上的風向,認為太后真的落於下風,官家必勝無疑,那就大錯特錯。

  如果換一位對待朝局不敏銳的官員回來,眼見帝黨如火如荼,一力附和官家,必定陷入危險之中,也難怪之前兩府幾經考慮,最後將權知開封府事交託,這個時期的開封府衙主官,比起尋常任上的更具考驗!

  各種念頭在腦海中躍動,殿內的氣氛依舊和睦。

  劉娥嘉獎了國之重臣後,突然嘆了口氣:「狄卿家初回京師,權知開封府事,京畿要務,老身放心託付,然有一案,卻始終掛念!戚里有毆妻至死者,你可聽聞?」

  狄進還未回答,劉娥又擺了擺手,慢條斯理地道:「你定是不知道的,這是去年發生的事情,

  京師城郭的一名婦人,被其夫醉酒後,活生生打死了!」

  「老身聽聞後又悲又怒啊,夫婦齊體,一家至親,如何有這般怨念,將人活生生毆打致死?此等惡夫,絕不可留!」

  「然寇直閣卻以『傷居限外,事在赦前,有司不敢亂天下法』,免去了那行兇者的死刑,狄卿,你覺得這起案子該怎麼斷?」

  此時劉娥的語氣,好似是一個和睦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著鄰里的話,徵詢著晚輩的意見。

  趙禎臉色卻不可遏止地變了。

  前腳還誇讚這位當朝冠軍侯,後腳就把如此難題推出?

  前任權知開封府寇所判的案件,丈夫毆打妻子致死,太后過問,卻被硬生生頂了回來,還赦免了丈夫的罪過。

  這不合民情啊!

  古代女子的地位急劇下降,是在明清兩朝,明律規定,夫毆妻,造成骨折以下的創傷,「勿論」,即是說,縱然其夫把妻子打得遍體鱗傷,只要妻子沒有明顯的骨折,其夫就不會受到律法的追究,如果造成妻子骨折及更嚴重的傷害,必須由妻子親自告發,衙門才會進行懲處,刑罰還要減常人二等。

  宋朝沒有這樣的規定,當然也有不公,比如最著名的李清照狀告第二任丈夫,這件事本身是不是真事,史學界還沒有定論,但裡面的律法卻是真的,「妻告夫罪,雖得實,徒兩年」。

  這個律法沿襲的是唐律,屬於親屬之間,卑幼告尊長的類型,分為子告父、子告母、孫告祖父母、媳告翁、妻告夫等等,但具體發生的案件里,判處的刑法遠遠沒有法典里那麼嚴厲。

  所以如果帶入到後世的思想,覺得古代丈夫毆打妻子至死,歷朝官府都會偏幫,一定赦免其罪過,那就是偏見了。

  事實上,如今京師的民憤就不少,覺得寇這位大府的判罰不公,而今太后舊事重提,並且是在狄進剛剛赴任時舊事重提,就是讓他避無可避。

  如果附和這樣的判決,那狄進同樣陷入不公的漩渦!

  如果推翻這樣的判決,那就有戲了,要知道前任寇,可是堅定的帝黨!

  所以趙禎才覺得棘手。

  至今還時不時翻一翻《蘇無名傳》的官家,相信遇到任何疑難奇案,狄進都能手到擒來地破掉。

  偏偏這起案件表面上是案子,實際上是政治,無論怎麼判,都不好辦!

  狄進則沉吟片刻,開口道:「請問太后,此案既是去年發生,判決的結果,覆審的意見,可曾登錄了朝報,發於地方,通行州縣?」

  劉娥的悲痛之色一斂,眉頭皺起:「這似乎並沒有———.」

  「那便是一樁有爭議的案子,持續了一年多,還沒有一個最終的定論啊!」

  狄進再度站起身,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地道:「臣編撰《唐書》之際,便發現我朝律法多延續前朝,不僅同樣是十二篇,除了個別避諱之言外,內容竟基本一致!」

  「然星移物換,世事變遷,刑律豈可一成不變?」

  「此案若有違民情,激起民憤,便非一案所弊,除了由開封府衙做出判決外,更應由刑部、大理寺、審刑院重核條文,修訂《刑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