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斧聲。
這件歷史著名疑案最初的線索,是從寶神奴口中說出。
他那時關在機宜司大牢里,已近窮途末路,將「組織」扯了出來,並且篤定狄湘靈是從「組織」里叛出的「都君」。
本來背叛了,應該再無關係,但「組織」由於當年參與到一場大案里,是朝廷絕對容不下的,如果狄湘靈真與此有關,無疑會受到牽連。
其後,從「長春」的交代里,也進一步確定,「組織」當年似乎還真跟太祖和太宗皇權交接的事情,扯上關係。
狄進的態度則是,毫無興趣。
原因很現實,現在是仁宗朝,燭影斧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趙光義都死三十年了,這個時候去翻開舊情,還是涉及到皇權更迭,且不說能不能查出真相,單單是追查的過程,對於國家的穩定,就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可現在,當這份乜羅看不明白的筆錄擺在眼前,狄進已然意識到,想要追查「組織」,似乎是無法避開這樁陳年舊案了。
「組織」與燭影斧聲的牽扯到底有多深?
當年開國未久,還算人才濟濟的皇城司,是否有成員至今仍在追溯真相?
并州的英夫人,麟州的篳篥族人,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其中最為接近的,當然是那位留下許多供詞的篳篥族人。
此人的父親應該是皇城司成員,奉命來到邊地察事,後來鬱鬱而終,留下的兒子也滿懷憤慨,這幸好是在番人部落里抱怨,那些人聽得雲裡霧裡,不太明白其中的利害,若是傳入州衙耳中,恐怕早就被拿了。
即便如此,說這些話的當事人,也已經不在人世,數年前病死了,如今還在番部生活的,已經是他和番人女子所生的兒女。
乜羅在收集證詞時,將其家中搜尋了一遍,並未發現任何與皇城司相關的文書,詢問其子女後,對方連漢話都說不清楚,只能先將人帶走看管起來。
狄進取來一份案錄,提筆準備記錄,但想了想,還是沒有留下紙面上的記錄,緩緩閉起眼睛,開始在腦海中歸納目前掌握的信息。
「河東麟州,番人篳篥族內,共有三代人。」
「祖父一代,叫越里徹,漢人名未知,先為武德司秘諜,武德司在太平興國六年轉為皇城司,後為皇城司察事,根據年紀判斷,此人主要活動的年代,應該是太祖太宗皇權交接的前後,到病逝的咸平三年。」
「父親一代,叫軻能,漢人名未知,已經不具備皇城司察事的素養,自咸平三年接過其父的職責,到天聖二年病逝,期間屢屢抱怨,口無遮攔。」
「孫子一代,三子兩女,習俗已近蕃化,難用漢話溝通,根據目前的審問,對於武德司和皇城司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根本不知具體情形,傳承由此斷絕……」
「不對!」
「英夫人是天聖元年,舉族前來麟州的,軻能是天聖二年病逝的,那個時候或許已經處於人生的最後階段,纏綿病榻。」
「退一步說,軻能當時身體還硬朗,可他的老毛病終究改不了!」
「以英夫人的江湖經驗,真要全家來投,不可能不事先了解這位同屬河東的同僚能力,豈會放心將全族的安危,託付給這麼一個滿懷怨懟之人?」
「秘諜越里徹,除了其子嗣外,在麟州可能還有別的傳人!」
狄進的腦海中,將這位麟州皇城司察事圈了起來,延伸出另一條線,打了個疑問符號。
皇城司在地方上安插的人手,與吏胥一般,都是血脈之間代代相傳。
如并州雷彪,如果不是與狄氏產生了交集,他老邁後,皇城司察事的職責和權力,就會傳給三個兒子中的一位,以三人不同的處事風格來看,二子雷濬本就是原定的繼承者。
麟州的越里徹原本也應該是這樣,自己老去後,將自己的兒子培養成繼承人。
但從其子的表現看來,顯然不是一個能夠託付重任的,那麼說不得,這位就有另外的傳人,且早早與英夫人有了聯繫往來。
想到這裡,狄進又將英夫人圈出,衍生出兩種可能。
在關鍵時刻,英夫人率全族,來投真正的麟州察事,如此一來,她全族的失蹤,就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原本的設想,英夫人參與到了某件隱秘的大事中,結果慘遭滅口,實施此事的,是「組織」的精神領袖「司命」,為了保全「祿和」,特意沒有讓其參加。
另一種是根據目前的線索分析出來的,英夫人一家得到了麟州察事的接應,在其幫助下隱姓埋名,躲藏起來,如此也是失蹤。
但無論是哪種,都顯得很古怪。
如果英夫人真的是皇城司中人,又查到了「組織」的某些線索,雙方本就是對立,「組織」痛下殺手完全正常,何必要這樣遮遮掩掩?特意讓「祿和」置身之外?
「哪裡不對勁……」
狄進總覺得有一種強烈的矛盾感,眉頭一動,又將之前的一條線索併入。
太宗朝時期的皇城司,對於「組織」大肆搜捕過,但後來皇城司內部,沒有「組織」的任何記錄,這個隱秘勢力,好似從來沒有與朝廷產生過交集。
狄進心裡對於那位車神沒有半點好感,雖然不準備理會燭影斧聲的真相,但也多少猜測過,覺得是太宗做賊心虛,在「組織」相幫下完成了燭影斧聲後,先派皇城司大肆抓捕「組織」成員,準備殺人滅口,失敗後乾脆抹去了相關記錄。
反正就是一副氣急敗壞的反派形象。
可現在想來,抹去記錄根本於事無補。
因為「組織」根本還存在著,如果這個勢力準備揭曉燭影斧聲,宣揚太宗弒兄奪位的真相,甚至給出了某些決定性的證據,讓朝廷不穩,皇城司卻掩耳盜鈴,失去了相關記錄,豈不是讓朝廷猝不及防,落於更加被動的局面?
趙光義很多事情確實做得讓人不齒,但他的能力絕對不差。
這般貶低式的猜測,反倒是受惡感影響,顯得不夠客觀了……
「如果不是趙光義下令,讓皇城司直接抹去了對『組織』的記錄,那記錄統統消失,一個不留,又會是誰做的?」
「皇城司自成體系,不受兩府管轄,想要完成這件事,要麼是當朝官家發話,要麼是勾當這個諜報部門的內侍宦官實施,至不濟,也得是部門內的知情者!」
「這樣的人,抹去『組織』的相關記錄,對於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難道說……」
「內奸!」
狄進猛然睜開眼睛,腦海中的案件關係圖卻未消失,而是將「組織」圈起來,從中劃出一道線,鑽入皇城司中。
「組織」面對皇城司的圍剿,並沒有坐以待斃,而是派出人手,潛伏入敵方內部,徐徐晉升。
待得找到機會,這個內奸抹去了關於「組織」的相關記錄,等到太宗駕崩,真宗繼位,神秘的「組織」就逐漸淡忘在了朝堂的視野中,變得不為人知。
而原先位於地方州縣,尋找「組織」成員,追查昔日案情的察事們,再也沒有得到相關命令後,由於位卑言輕,也無法向朝廷中央表達個人的述求,有的估計就放下了,有的則鬱鬱而終。
「如果是這樣,年邁的英夫人,是不是就是『組織』派入皇城司的奸細?」
「她在天聖元年的舉族逃亡,是皇城司內部實施的一次鋤奸行動麼?消息提前泄露,她有了戒備,才想著全家一起逃亡夏州?」
「麟州的風波,則不是接應的失敗,恰恰相反,是那位麟州察事的攔截!」
「無論此人有沒有成功,英夫人全族是死是活,相關蹤跡肯定都被抹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至於『司命』為何不讓『祿和』插手,是不放心番人參與其中,人多口雜,泄露了消息。」
「這是否代表著,朝廷中至今仍然存在著,『組織』當年潛伏的奸細,替其通風報信?」
沒有進一步的佐證之前,以上僅僅是一種勉強解釋各種疑問的推測,但即便如此,狄進也覺得收穫頗豐,待得目光恢復清明,立刻吩咐道:「將甘谷族長乜羅請來。」
「稟相公,甘谷族長帶人出去緝拿賊人了,未在族中。」
通報的人很快回來,狄進想到那一日乜羅有言,要抓捕「錦夜」,乾脆站起身來:「準備護衛,我要出城一行!」
待得這位知州走出州衙,機宜司調派的精銳人手已經齊齊列隊,與護衛知州的禁軍一起,浩浩蕩蕩地簇擁著他往城南而去。
狄進馬不停蹄,直接出城,疾行了半個時辰左右,就見前方隱約可見一片火光升騰。
再往前走了半刻鐘,番人已然遙遙在望,得到通知的乜羅慌忙奔出:「相公怎的來了,千金之子戒垂堂,若是讓相公涉險,下官是萬死難辭其罪啊!」
狄進平和地道:「這是我麟州地界,身為知州,巡視四方,本就是職責所在,賊人縱火了?」
乜羅也只是表露忠心而已,事實上越是邊州的領袖人物,越要身先士卒,蒞臨第一線,才能得到手下的敬重,聞言趕忙道:「『錦夜』故意引下官來此,欲以火攻擾我部下,再趁亂刺殺,被下官識破……可惜的是,還未能拿下此人!」
此番「祿和」與「錦夜」交鋒,雙方斗得個平手。
一個是麟州地頭蛇,另一個是膽大心細的劊子手,都是極不好惹的存在,如今針尖對麥芒,一局之內分出勝負當然是不現實的,接下來有的是衝突較量。
狄進原本會選擇靜觀其變,但現在卻要分出輕重緩急:「追捕『錦夜』的事情先放一放,你挑選可靠的手下,隨我去三松嶺一行。」
「是!」
乜羅心頭一凜,趕忙退了回去安排。
不多時,救火和護衛的人手各自分開,乜羅帶著數十親衛人手,跟上狄進的隊伍,一路朝著東邊的三松嶺而去。
「嗯?」
遠遠的一處山坡上,正有幾道身影遙遙眺望著這邊,為首的高瘦漢子冷肅陰沉,正是「錦夜」。
他布置出這場火攻,本意也沒想到立刻解決「祿和」,而是準備看一看,經歷了閉關風波後,這個番人首領麾下還有多少可用的人手。
事實證明,投靠了朝廷後,乜羅的威望重新穩定下來,哪怕由於五台山高僧的信仰衝擊,不比以往說一不二,但有了知州當靠山,番人各部依舊奉其為首領。
而乜羅很清楚,哪些部族特別仇視漢人,所用的人手都是重新篩選過的,想要從內部攻克,相當困難。
但也不是全無機會。
正在醞釀著下一步計劃,乜羅的離去讓「錦夜」心中驚疑,再掃了眼與之會合的隊伍:「剛剛有隊人馬前來,『祿和』跟著他們往東邊而去……那是州衙的人?為首的是誰?」
矮壯漢子瞪大眼睛:「大哥,太遠了,實在看不清楚啊!」
「錦夜」吩咐道:「岳封,你去探一探!」
「是……」
岳封立於背後,聞言稍作遲疑,但還是咬了咬牙,掠了出去。
直到「錦夜」與其小弟消失在身後,岳封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自從歐陽春回歸遼東,他行事就低調了許多,以自保為主,但不知是前一段時間表現太好,讓沒有人手可用的「錦夜」大為賞識,還是對方已然生出了懷疑,近來兇險的事情,都讓他去做。
之前戴著斗笠,引官兵入伏的,正是自己。
現在近距離觀察,冒著被官兵發現兇險的,依舊是自己。
「這般斗下去,不知我還能不能撐到師兄回來啊!」
即便擔憂,岳封也不得不領命,等抄了近道,在官道旁潛伏下來,一群人策馬奔過,那年輕威嚴的面容印入眼帘,頓時又是一驚:「狄進?他堂堂經略相公,麟州知州,親自出城,是有什麼大事麼?」
驚訝過後,就是濃濃的恐懼:「不好!『錦夜』發現狄進出來,肯定要行刺殺之事!」
這段時間,岳封與「錦夜」相處下來,已經確定了這位「組織」的鋤奸人,就是個性情殘忍,內心偏激的瘋子,對於世間的一切都毫無敬畏之心。
而在狄進的步步緊逼下,「組織」內離心離德的背叛者越來越多,「錦夜」業務繁忙的同時,也對此人恨之入骨,現在對方現身,怎麼都要嘗試一二!
「據師兄說,這個瘋子開了身覺神通,在保命上有著獨到的天賦,他不怕死,是因為知道自己死不了,但我和那個奢望得到『杜康』稱號的蠢笨貨色,卻是會喪命的!」
岳封摸了摸身上的金絲軟甲,喃喃低語:「師兄不在,單靠這件寶甲,又豈能護我?要不現在就跑吧……」
左右觀察一番,正思索著如何逃離,一道冷冽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剛剛是誰帶走了乜羅?」
岳封一個激靈,嗖的躍了起來:「是狄進!」
「還真是這位朝廷高官?怪不得乜羅乖乖地跟上,他們去東邊作甚?西夏戰場發生了變故,也該往西北邊關而去……」
「錦夜」語氣裡帶著不解,末了聲調卻是昂起:「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刺殺狄進的好機會!」
岳封毫不意外,緩緩地道:「狄進身邊護衛過百,皆是悍勇精銳之士……」
「錦夜」直接打斷:「你覺得無法刺殺?」
岳封已經調整好心態,正色道:「不!百密一疏,越是守衛眾多,心態越會鬆懈,這次刺殺並非完全沒有機會,但我們也得有拼死一搏的決心!」
「哦?」
「錦夜」眉頭揚起,語氣里露出讚許之色:「說的不錯,想要刺殺這等朝廷命官,什麼時候都不會容易,狄進現在出了州衙,離了城池,已是來之不易的機會,得抱著拼死一搏的決心!」
矮壯漢子立刻附和:「大哥,我們都聽你的!」
岳封也沉聲道:「請……大哥吩咐!」
「錦夜」並沒有糾正這份稱呼,而是淡淡地道:「我們先要確定,狄進一行到底要去哪裡,是縣城?還是野外?那樣各有各的刺殺之法!」
岳封趕忙道:「小弟我追上去?」
「不!這件事我親自去辦,你們去準備刺殺的器具……」
「錦夜」掃了他一眼,冷冷地吩咐了幾句,轉身離開。
「岳老弟,咱們走吧,待得此事完成,『組織』一定會將稱號賜下,你想好沒有,我肯定是叫『杜康』的!哈哈!」
矮壯漢子摩拳擦掌,興奮不已,卻不知面容平靜的岳封心裡,已經開始預演自己投降的畫面:
「狄相公,我是前任忠義社會首岳封,今為『組織』人使,不願助紂為虐,特來棄暗投明……不行,太長了,恐怕我還未說完,就被官兵的弓箭射殺!」
「狄相公,我入『組織』三年,有絕密情報奉上……不行,那位三元神探信不信不說,『錦夜』肯定會想方設法地先殺我!」
岳封心裡琢磨許久,終於暗嘆一聲:「到時我找準時機,放下武器,噗通一聲,拜倒在地,只管高呼『狄相公,以前我沒得選,現在想做個好人』,看看能否求得一線生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