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我離開遼國,已經有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啊……」
車廂內安靜下來,外面車輪軋過官道的聲音似乎都逐漸遠去,寶神奴怔仲許久,先是嘴裡喃喃念叨著,然後沉聲道:「依閣下之意,莫非準備將我當作外交上的籌碼?」
狄進道:「你不願意?」
寶神奴努力收斂情緒,但陰晴不定的表情,還是暴露出了心緒的動盪:「少小離家,老大難回,沒人不願意在臨終前回歸故鄉,只是我要付出什麼代價?」
狄進語氣平和地道:「這就要看在遼庭心中,你有怎樣的價值了!」
寶神奴目光閃了閃:「狄相公剛剛不是有言,『金剛會』早已不受我的控制,『組織』又用不到我來揭發,我還能有什麼價值?」
「在我看來,確實如此,但遼庭是不是也會這樣認為呢?」
狄進道:「你可以寫一封信件給遼庭,表明你的身份,展現你的價值,讓遼國認為,將你這個外交人質引渡回國,是值得做出一些讓步的!」
寶神奴聽明白了意思,再見到護衛將紙筆遞了過來,神色有些陰晴不定起來。
一方面,他覺得狄進不會放自己回遼,這個人對於有罪之人的態度向來堅定,悟淨大徹大悟,依舊是要問斬,給當年所殺的人償命,只是刑期往後延了延,相比起來,自己滿手血腥,單是用乞兒幫就害了那麼多人,狄進怎麼可能放過他?
但另一方面,一路上寶神奴也聽到了,狄進已被宋廷任命為負責河東一路軍事的經略相公,當時雙方約定,「金剛會」促成宋夏交鋒,事實證明,現在的局勢確實是這樣發展的,對方才能籍此晉升宋廷高位,為了大局著想,自己成為外交籌碼似乎不是不可能。
「繼續留在宋地,我的下場必是定罪問斬,作為外交人質回到大遼,還有一線生機……」
「忍辱負重,來日捲土重來!」
「至少得試一試!」
眾多念頭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寶神奴開始提筆,寫了一封措辭嚴謹的信件。
狄進很耐心地在車廂里等待著。
足足大半個時辰,寶神奴終於寫完,他拿過,看了起來。
寶神奴用的是契丹文字,狄進如今契丹口語已經十分熟練,但書寫上還差些,至少不足以與歷史上同為使臣的余靖相比,那位可是在遼興宗慶賀生辰之際,獻上契丹、漢語合璧的祝壽詩,可謂文采斐然。
所幸仔細閱讀後,還是能看懂的,狄進卻搖了搖頭,給予評價:「不合格!」
寶神奴眯了眯眼睛:「狄相公有何見解,還望不吝賜教!」
狄進道:「遼國崇佛,閣下當知《涅盤經》中,佛曰『受身無間永遠不死,壽長乃無間地獄中之大劫』,無間地獄是八大地獄中最苦的一個,凡入此地獄者,永不超生,永不輪迴!」
寶神奴確實知道無間地獄,卻有些不解:「這與我何干?」
狄進淡淡地道:「我聽過一句話,當了諜細,其實就與入無間道無異了,偏偏入此煉獄者,往往並不自知,還希望能夠遊走於人鬼之間,結果到了最後,人不認他,鬼也不認他……」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這番話對於一個毫無信仰之人來說,也許只是聽個奇,但真正崇信佛教經典的人而言,殺傷力就很大了,別說寶神奴臉色首度發白,憤恨怒斥,就連旁邊的悟淨聞言,都雙手合十,默默低頌。
狄進語氣平和:「無論將諜細當作無間道是不是一派胡言,伱過分強調『金剛會』的諜探作用,都不會讓遼庭產生足夠的重視!」
「哼!刁難我麼?」
寶神奴定了定神,他本就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容易被放回去,如今見對方如此否決,反倒揚起了鬥志,緩緩地道:「那依閣下之意,這封信件該怎麼寫?」
狄進道:「我出使遼國時,遼主身體欠佳,有人貢獻了一種奇藥,據傳是前唐傳下的宮廷秘藥,出自西域,名『底也伽』,後來此藥傳至民間,又有一個『百靈散』之稱,號稱可以醫治百病!」
寶神奴眉頭微微擰起:「此人莫非要謀害陛下?」
「謀害不至於,遼主即便駕崩了,於那些陰謀者也並無好處……」
狄進道:「但這種『百靈散』其實有著極強的成癮性,它在短時間內可以讓一個病弱之人策馬奔騰,彎弓狩獵,然長期服用,會使人越來越瘦弱,最終百病纏身,痛不欲生!」
寶神奴明白了:「『禍瘟』的藥?『組織』下的手?」
狄進頷首:「不錯,讓遼主服用『百靈散』的幕後之人,就目前而言,『組織』的嫌疑最大!或者說這個藥物,與『組織』脫不了干係,『禍瘟』是藥物的研製者,而真正提供西域原料的人,很可能就是身處西夏的『司命』!」
寶神奴臉色凝重起來:「竟有此事……」
相比起「金剛會」的目標明確,就是探聽宋朝的朝野機密,「組織」的長生夢更加寬泛,同樣涵蓋的面也更廣。
追求長生的,大多是達官權貴,尤其是帝王將相,自古以來就期盼長生不死,功業永垂,但同樣也能下沉到民間,以秘密宗教的形式,讓百姓聽信盲從。
所以「世尊」在東南一壁發展彌勒教,「司命」則更可能遊走於各國執政者面前,遼帝年邁,以「百靈散」嘗試控制,絕對是「組織」有能力也有膽量做的事情。
寶神奴思慮片刻,拿起了筆。
他知道該怎麼寫,引發遼庭的重視了。
對於「組織」,他本就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特別深入談不上,但相比起外人根本不知這個神秘莫測的勢力,要強了太多。
而此前還和「組織」元老「禍瘟」同時關在一間牢獄內,這點宋廷的這位經略相公都是證人,如果遼庭要追查這方勢力,提供足夠多「組織」情報的他,就顯得重要了起來。
這還真比單純的諜探身份,更容易打動遼庭。
但筆尖剛剛觸及紙面,寶神奴又陡然頓住。
如果這樣寫,就是將自己與「組織」深深地捆綁到一起,他確實有了價值,可遼帝對「金剛會」的猜忌,恐怕會更深!
由於蕭遠博挑撥離間,遼庭忿怒於「金剛會」這個諜探勢力自作主張,以下克上,再也不承認「金剛會」的存在,由此才引發了「天耳」楊瑰在遼帝壽宴上的刺殺。
遼庭顏面無光,卻也深刻意識到,這群諜探還是很有作用的,哪怕用完之後依舊是狡兔死走狗烹,但只要宋遼之間的交鋒持續下去,「金剛會」就能有一席之地。
所以楊瑰是用自己的性命,為自己一生的事業,蹚出了一條生路。
可遼帝或許能容許「金剛會」在壽宴上殺害張儉,死的畢竟只是個漢人臣子,但絕對不會容許,「金剛會」明知有人謀害自己的龍體,甚至妄圖以藥物控制大遼之主,事前卻毫無反應,事後再姍姍來遲地稟告!
一怒之下,「金剛會」的前路豈非徹底斷絕?
畢竟偌大的遼國,完全可以再培養一班諜細,不見得就要用他們!
寶神奴的筆尖輕輕顫抖。
寫不下去了。
自己要為了回歸遼國,毀了下屬以生命為代價的努力麼?
狄進好整以暇地看著,沒有催促。
他認為,寶神奴最終會寫。
這位「金剛會」的首領,當時獨自留在京師,反撲設伏,是全心全意為了「金剛會」考慮,還有對遼的忠心耿耿。
但……
人都是會變的。
當狄進出使遼國回來,告知寶神奴,「天耳」楊瑰下毒,毒死了南院樞密使、左丞相張儉,此人當時的反應是拍手稱讚,直呼殺得好,「我們忠心耿耿二十多年,卻被棄之如敝履,如今見了血,遼庭才會重視!」
這個時候,其實就不忠了,只剩下對「金剛會」的重視。
再到現在,當寶神奴沒有決然地放下筆,拒絕這種思路時,對「金剛會」的重視也消去了。
轉了一大圈,他成了曾經最痛恨的蕭遠博,國家、信念、事業、同伴都可以放到一旁,只顧著自己。
「唔!」
果不其然,在遲疑了足足一刻鐘後,顫抖的筆尖穩定下來,寶神奴開始寫。
待得一封信件寫完,他深深嘆了口氣,整個人的精神都萎靡了下去,低聲道:「你滿意了?」
狄進拿過信件,仔細看了一遍,確實滿意了:「寫的不錯!『金剛會』本就是你一手創建的,創建之初的目的,也是想要立下功勳,回歸遼國,不是麼?」
寶神奴道:「所以我現在放不下『金剛會』,反倒是本末倒置?呵,可真要舍了『金剛會』,我這一生,豈非一事無成?」
狄進道:「實際上,你還能辦到一件事!」
寶神奴眉頭一動,冷笑著道:「毀了『組織』是麼?且不說我能否辦到,真要有那麼一日,敵人內訌,狄相公隔岸觀火,還不拍手稱快?」
「我不會隔岸觀火,你也早在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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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進笑了笑,反問道:「你知道《神通法》麼?」
「『禍瘟』老賊的法門?」
寶神奴有些莫名:「聽他提過,這老物整日盼著長生,所創的法門卻造就出了一群短命鬼,最後被『組織』遺棄,人不人鬼不鬼地縮在京師郊外,仍舊不放棄這所謂的《神通法》!」
狄進道:「《神通法》外鍛體、內行功,輔以觀想、打坐、冥思、藥浴、針灸、推拿種種手段,旨在開發人體的五感、六識、七覺,最終成效以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身覺、靈覺,這『七覺神通』為主,確實蘊含著人體奧妙,並非一無是處。」
寶神奴目光微動:「狄相公準備修煉?」
狄進道:「我身體強健,頭腦清明,自然不練。」
寶神奴本來也沒指望,聞言冷笑一聲:「是啊,傻子才練!」
狄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對於《神通法》從無興趣?」
「閣下此言,也太過小覷人了,對於人體探究,我本就不遜於他!」
寶神奴哼了一聲:「我與『禍瘟』這些年來的書信往來,交流的都是銀針刺穴心得,所求的則是這老物那五花八門的藥物,若非如此,燕四娘也是個好苗子,我何必將她給予這老物?」
狄進道:「還有一個原因,你收了燕三娘為弟子,如果再收燕四娘,擔心有朝一日她們姐妹聯手起來反了你,倒不如將燕四娘給了『禍瘟』,還能籍此要挾燕三娘,一舉兩得。」
寶神奴不置可否:「確有這個緣由,那又如何?」
狄進淡淡地道:「你難道就不奇怪麼?為何你教燕三娘的是《歸靈功》和《七寶功》,最後燕三娘的症狀,卻是開啟了『聽覺神通』,像是練了這門《神通法》的?」
寶神奴剛要回答,然後猛地怔住。
怔神片刻,他的目光瘋狂閃爍,突然想通了許多事情:「原來是他!歐陽父子的武學,根本不是渤海的秘傳,是來自於『禍瘟』?」
當局者迷,再加上情報的缺失,寶神奴至今都不清楚,把他練瘋的武功來自於《神通法》,還真以為是渤海秘傳留下的缺陷,被歐陽父子加以利用。
此時卻是徹底明白了,面容頓時扭曲起來:「怪不得那老物如此熱衷於『無漏』的研究,為此不斷答應我的要求,他心裡指不定如何嘲弄我呢,好啊!好啊!!」
狄進道:「『禍瘟』不見得知道其中的曲折,不然的話,他就不是研究燕三娘,而是研究你了!在『禍瘟』的眼裡,燕三娘是用另一條道路,同樣開啟了『天耳通』,他對於這種殊途同歸之法十分感興趣,所以將你繪製的圖像和木人珍藏,之前逃亡時都準備帶走!」
世事往往就是如此巧妙。
寶神奴的銀針刺穴,在乞兒身上進行了大量的試驗,本就帶著強烈的個人風格,再加上燕三娘從八歲時開始強練武功,又是屬於另一種研究案例,所以「禍瘟」覺得對方不是修煉了《神通法》,而是這位「長青」的傳人,與自己的研究方向產生了默契,有了異曲同工之妙。
如此一來,「禍瘟」才大感興趣,結果陰差陽錯之間,雙方都被蒙在鼓裡。
寶神奴此時終於得知真相,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如此說來,我的離魂瘋病,是因為開啟《神通法》里的『靈覺神通』不成?」
狄進點了點頭:「不錯!那是七覺裡面最難開啟的一種神通,只有天賦最卓絕之人才會涉及,但同樣也是兇險萬分,根據『禍瘟』的記錄,歐陽正明的痴傻,便是開啟『靈覺神通』失敗後的症狀,而你的病症又與他不同!」
寶神奴聽到這裡,緩緩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那苟活於世的老鬼,還真的不像是提前知道的,不然肯定拐彎抹角地打聽我的症狀,呵!」
狄進順勢問道:「你最初是怎麼跟『禍瘟』聯繫上的?」
寶神奴極其敏銳,馬上意識到這是在趁機審問,準備獲取「組織」的情報。
換成以前,他不願意告訴這個大敵,但現在,他恨不得這個人將「組織」連根拔起!
「我一生的悲劇,就是來源於瘋病!」
「如果我不瘋,不會被歐陽父子算計,砍下一條腿……」
「如果我不瘋,不用南下來宋地潛伏,成為諜探,永墜無間……」
「如果我不瘋,根本不會被抓到,淪為階下囚,秘密被一點一點地掏空!」
現在連給遼庭的信件都寫了,寶神奴再無顧忌,直接道:「起初聯繫我的人,不是『禍瘟』,是當代『司命』!我拿乞兒嘗試銀針刺穴之法,治療頭疾,『司命』突然傳信於我,對我此法表示贊同,『禍瘟』的居所也是此人指點,讓我與那老鬼往來!」
狄進目光一動:「如此說來,『司命』是不是早就清楚了,你是『長青』的傳人,並且練了『金玉』傳授的《神通法》,與『組織』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寶神奴回憶了一下,冷冷地道:「確有可能,此人中途還邀請我加入,被我拒絕了!」
狄進道:「然後你將與你意見不合的『天眼』敵隱、敵烈送了過去,借刀殺人?」
「不!」
寶神奴搖頭:「敵隱和敵烈那時雖然不同意我的某些決策,但我能壓下他們,毋須害其性命!」
狄進道:「可事實上,敵隱、敵烈去了『組織』,成為了那些人研究的『肉傀』,那又是怎麼回事?」
寶神奴緩緩地道:「是『司命』問我索要這兩個人……」
狄進眉頭揚起:「為什麼?」
「敵隱、敵烈是雙生子,彼此間的默契極高,遠隔戰場兩側,都能做出高度一致的決定,曾是遼軍最強的斥候!」
說到這裡,寶神奴深吸一口氣:「『司命』有言,有了這份心靈相通的能力,他或許能破解起死回生的玄機,探求真正的長生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