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宜司大牢。
「長春」靠在牆邊,精神萎靡,眉宇間透出絕望。
他之前隱居於京師,生活固然不算富裕,只是個老邁的教書先生,但終究不是階下囚,早有錢財積蓄,身邊還有調教成功的「人種子」服侍。
而現在淪為階下囚,身上的毒素卻不會顧及他的處境,依舊在時時刻刻折磨著肉體與精神。
所幸那位狄三元不想讓他就這麼死去,特意關照了要繼續熬製解藥,可上面固然有命令,下面真正執行的獄卒們,卻越來越不耐煩。
「長春」很擔心接下來連解毒的湯藥都無法保證,自己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死去,到時候獄卒清點人數,才發現他腐臭的屍體,草草裹了,往亂墳崗中一拋。
對於這樣的下場,一輩子也算大富大貴的「長春」,萬分恐懼。
有鑑於此,當他聽到腳步聲傳來,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牢房外時,竟是一個咕隆爬了起來,往前踉蹌著走了兩三步後,再猛地撲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唔!」
即便如此狼狽,終究還是咬著牙,泣聲道:「草民拜見狄三元!」
「倒也不必如此多禮……」
狄進走入牢中,打量了一下這位精神狀態,知道可以正式審問了:「話說自從閣下被捕,還未問過真名呢?」
「長春」爬了起來,怔了怔,沒想到對方居然會問這個,但真正回答時,眉宇間又不禁露出感慨之色:「老夫的真名,老夫差點都忘了……我姓葉,名雲岩,沒有表字,江南宣州人士!」
狄進道:「你和崔致庸不是孿生兄弟吧?」
「當然不是!」
「長春」搖了搖頭:「不過我和崔致庸年輕時就相識,我們都是孤兒,他有經商的能耐,老夫有煉藥的本事,最初的家業就是我倆人一起打下的……」
狄進接著問道:「你們為何要扮作一人?」
「長春」苦笑:「最初來自於一場刺殺,我們倆開鋪子,擋了當地人的生意,那員外便派了江湖子來,將崔致庸打得重傷!」
「當時他拋頭露面,初具人望,一旦入了藥行,為副會首,就初步站穩腳跟了,但他虛弱得難以下床,老夫那時學了些易容的法子,無可奈何之下,便硬著頭皮扮成他的模樣!」
「本以為這般鋌而走險,會被旁人識破,沒想到稀里糊塗之間,還真成了……」
狄進瞭然。
地方的商戰,往往都是如此樸實,雷老虎還綁對家的公子呢,卻還留個活口,把人質放回去,而這兩位遭遇到的員外更直接,乾脆動用江湖人。
結果卻逼出個一體雙面來:「從那之後,你們就扮成了一人?」
「長春」唏噓道:「那次崔致庸躺了三個月,我也扮了他三個月,等到他能露面時,反倒覺得別人的目光有些異樣,又特意學了我的習慣,一來二去,我倆互相模仿,才漸漸地站穩腳跟……」
「確實不易!」
易容術不是戴個人皮面具,就眨眼間變成另一個人般那麼誇張,是有許多限制的,狄進沒有見過真正的崔致庸長什麼模樣,但想來這兩個人在身材臉型上是有天生的相似的,如此再互相學習,最後才能猶如一人,連「組織」都騙過。
而恰恰是這個結果,讓狄進再結合對方最後的叛逃,直接問道:「你之前說過,入『組織』三十載,那最初加入時,就是那段共用身份的時期?你用崔致庸的名字,加入『組織』,後來成為『長春』?」
「長春」稍稍沉默,低聲道:「『組織』神秘莫測,老夫也是有所擔心,不得不防範一二!」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隱藏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叛逃可以說是註定了的……」狄進道:「伱見過前任『司命』兩次,是此人將你領入『組織』的?」
「長春」搖頭:「不,是另一名『組織』成員,稱號『白圭』。」
狄進眉頭一動:「治生之祖?」
《史記》中有一篇《貨殖列傳》,裡面記載了戰國時期魏國的一名臣子,名丹,字圭,有「商祖」之譽。
相傳此人的師父也是鬼谷子,得一部「金書」,鬼谷子將裡面的致富之計傳於白圭,如果「組織」這位人員以「白圭」為號,自是經商領域的人才,當然也可能是用稱號加以迷惑,遮掩真實的身份。
果不其然,「長春」也說道:「此人不見得是商賈,但肯定有經商的產業,並且由此積攢了龐大的財富!正是在『白圭』的相助下,崔家的生意才一日好過一日,不過至少有大半的錢財都被『組織』取走,對外則是崔員外心善施粥,予了窮人……」
說到這裡,他突然意識到不該提施粥的事情,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狄進。
對於這等十惡不赦之徒,狄進本就不會有絲毫寬恕,所以也不動怒,冷靜地思索著。
之前他就認為,「長春」崔致庸在「組織」扮演的角色,不止是一個單純的成員,如今看來,果然是「白」手起家。
正如「金剛會」在京師暗中經營著產業,寶神奴還將乞兒幫的一位丐首培養成了富商,一個暗中經營的長久勢力,必須要有穩定的錢財來源,那麼問題來了:「六年前,崔致庸身死後,『組織』的錢財來源轉向何處?」
「長春」顯然考慮過這點,聞言毫不遲疑地答道:「肯定還在東南一地,『白圭』原本也有不菲的產業,但他年紀大了,十年前過世,死前安排了一位傳人『谷盈』,此後『組織』的錢財大部分是老夫在供,但那位『谷盈』肯定也擁有不菲的家業,六年前老夫出事,現在江南的錢財,就該是此人供應了!」
「『組織』不會將經濟命脈全權託付在一個人身上,至少有兩手準備!」
狄進微微點頭:「『谷盈』是誰?」
「長春」目光閃爍了一下,輕輕咳嗽了幾聲:「老夫有好幾個懷疑對象,只是年歲大了,一時間記不清楚,不敢妄言,不敢妄言!」
「是麼?記不清楚……」
狄進不置可否,話題突然一轉:「你練了『禍瘟』的『神通法』後,擁有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嗅覺,代價是什麼?」
「長春」面色微變,干聲道:「『禍瘟』連這個也交代了?」
狄進道:「這些不是他交代的,而是我看了『神通法』的總綱,上面詳細記錄了『組織』成員修煉『神通法』的成效,倒也沒有迴避『神通法』令人短壽的缺陷!」
「是啊!短壽……短壽……相比起來,我還是幸運的,終究活到了這把年紀!」
「長春」幽幽嘆息,低聲道:「老夫確實能聞到常人難以聞到的氣味,每每到一處地方,更能準確地分辨出殘留氣味以及它們對應的來歷,但由此卻失去了味覺,嘗什麼都味同嚼蠟!」
這個代價說嚴重,似乎沒有燕三娘頭疼欲裂,無法入睡那般嚴重,但說不嚴重,卻又是真的折磨,一輩子再無口舌之欲,嘗不到任何食物的美味……
狄進目光一動,更是聯想到一事:「你後來沉迷於煉丹,更是大量服用丹藥,那些丹藥服下後,可有味道?」
「長春」有感於這份敏銳,苦聲道:「不錯!唯獨服用丹藥,才能讓老夫稍稍感受到滋味,可丹藥服用多了,身上又痛又癢,猶如萬蟻撕咬,那滋味同樣痛不欲生……」
狄進微微頷首。
這也解釋了一個疑問,崔致庸和眼前這位葉雲岩,明明共用一個身份,也是一起煉丹,服用丹藥的狀況卻大不相同。
葉雲岩過量服用丹藥,以致於身上反覆爆出大面積的疹子,卻依舊不改,不是他不知道其中的禍害,而是失去味覺後,以丹藥為食的副作用。
崔致庸肯定也服用過丹藥,卻沒有這般頻繁,就不存在丹毒淤積的病症,由此被分屍,隱藏了兩人軀幹的區別。
弄清楚「神通法」在這個人身上的副作用後,狄進又問:「你可知道,『司命』如今在西夏?」
「嗯?」
「長春」心頭一驚:「『禍瘟』交代的?」
狄進道:「不僅是『禍瘟』,『金剛會』的首領寶神奴也與『司命』有所聯絡,兩人共同交代,一向居無定所,漂泊四方的『司命』,正長期在西夏停留!」
「長春」臉色不可遏止地變了變。
他確實掌握著「組織」不少成員的信息,比如「白圭」培養的「谷盈」,他早有調查,基本能鎖定對方的身份,由此引為談判的資本,希望為自己爭取好的待遇。
但相比起來,「司命」知道「組織」所有的人員,一旦「司命」被捕,他就半點用處都沒有了。
所以「長春」就算清楚「司命」的情報,也是不會交代的,偏偏現在,「禍瘟」開始交代,還有「金剛會」的首領,那個契丹人憑什麼知曉「司命」的下落?
這是不是在詐自己?
狄進淡然道:「根據『禍瘟』推測,『司命』停留於西夏,是為了研究一個起死回生之人,妄圖從中剖析長生之秘,可有此事?」
「長春」身軀微不可查地顫了顫:「老夫……有些記不清了……」
狄進這回毫不客氣地揭穿:「好!那就讓我幫你回憶回憶!」
「崔致庸的庶出子崔琦說過,崔致庸有好幾次念叨著,世上有人能百病不沾,有人能起死回生,說得多了,崔琦才會逐漸相信,『陷空』也有類似的本事……」
「而說這番話的崔致庸,無論是真正的崔致庸還是你,都代表你們對於那個起死回生念念不忘,想來也是,『禍瘟』研究了一輩子的『神通法』,最終卻造就了一群短壽的怪人,而你的『人種法』,也只能治癒痘瘡……」
「如果真有人能死而復生,這可是你們最接近長生的一次了,豈能不為之瘋狂?」
「長春」沉默片刻,嘆息著道:「是啊!畢生追求就在眼前,我等豈能不為之瘋狂?」
「不瞞閣下,老夫會決定叛逃,除了身份的遮掩,能夠瞞天過海外,也因為受了這份刺激!」
「老夫覺得『人種法』能夠大獲成功,而『世尊』卻要拿這通往長生之路的無上妙法,在世俗招搖撞騙,糊弄信徒,老夫不忿,一怒之下帶著『人種子』離去!」
狄進道:「有關起死回生的描述,我也看過了,屍體不腐不臭,七日後還陽,形如常人,無病無災,確實匪夷所思,你們就不懷疑『司命』作假?」
「長春」篤定地道:「『司命』不會作假!」
狄進道:「這就奇了,你入『組織』三十年,只見過兩次上代『司命』,見過三次現任『司命』,至今連這兩個人是何模樣都不清楚,為何如此信任?就因為此人是元老,四代傳承?」
「長春」被問得一愣,想了想後,緩緩搖頭:「『組織』內不論資排輩,『司命』的威望早已深入人心,在於他一直以最公正的態度,相助大家探索『長生法』,甚至在很多時候不求回報!」
「也唯有『司命』在見證了起死回生之後,會將七日還陽的過程仔細記錄下來,無私地分享給所有人!」
「故而『司命』雖未以真面目示人,但那是因為『組織』內叛徒越來越多……咳!難免有不服上命之人,但對於『司命』,大家都是極為尊重的,即便是桀驁如『世尊』,也從來不會說『司命』半句不是……」
「長春」絮絮叨叨,說了好多,狄進仔細聽著,腦海中開始勾勒出對方的形象。
一個神秘莫測,但又能廣植威望的首領。
如果說寶神奴統治「金剛會」,是靠著自上而下的分工與懾服,「司命」就是純粹依靠個人乃至這個稱號背後,代代積累的聲望。
兩者對比,「金剛會」沒有叛徒,但二代之後就無以為繼,「組織」的背叛者越來越多,卻能存續百年。
這是有原因的,只要「司命」不倒,在長生夢和宗教信仰的支持下,加入成員會越來越多,有人叛了,可以派出「屠蘇」「錦夜」這樣的劊子手追殺,避免內部情報泄露,即便沒有追查到,這些叛逃者往往也隱姓埋名,不會自曝身份。
所以背叛者並不是真正的威脅,再補充人手就是,「組織」真正的核心是「司命」,這個人的重要性甚至超過寶神奴之於「金剛會」。
寶神奴被抓,「金剛會」只是撤離京師,不敢再回來,但照樣能夠運轉,並且其中的元老級人物還在遼國中京行刺,籍此刺激那些將他們棄之如敝履的遼庭君臣。
如果「司命」被抓了,那分布各地的「組織」成員會立刻散去,或許他們個人的研究與追求不會驟然停下,但整個勢力的結構將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這是一個好消息,也是壞消息啊!」
「『組織』的靈魂人物,抓捕難度將前所未有地高!」
寶神奴的真面目,至少「金剛會」初代的六人眾都知道,六人眾知曉後,無意間就會擴散到他們的關係圈子裡,狄進最初得知這個人,是從二代「他心」吳典御處得知。
而「司命」神秘到連「組織」內部的成員都不清楚,狄進十分懷疑,別說眼前這位「長春」不了解,恐怕就連元老級的「禍瘟」,也只會了解當年與之同代的「司命」,後來的「司命」到底是何模樣,估計他也不清楚了……
「只有一個寬泛的居住地西夏,和一出起死回生的詭異案件麼?」
狄進想到這裡,準備收集線索,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你和兩代『司命』的接觸,具體是怎樣的?」
「長春」目光閃了閃,低聲道:「狄三元,話已至此,老夫也不敢隱瞞,只是有個要求!」
狄進道:「你想要什麼?」
「長春」小心翼翼地道:「老夫已是垂垂老朽,活不了幾年了,還能奢求什麼?也就盼著安度餘生,還望狄三元成全,老夫一定竭盡全力,助你緝拿『組織』的賊子!」
狄進語氣平和:「你身上的『索魂鉤』之毒未解吧?」
「長春」苦笑道:「苟延殘喘吧……活著總比死了強……」
狄進拍了拍手。
牢門開啟,等候在外面的榮哥兒,將一個盒子搬了進來。
狄進道:「你該知道,『禍瘟』身邊的燕四娘,隱忍到了最後一刻,成功地將那個老毒物制服,而在她的幫助下,我們搜尋莊園,終於有所收穫,『索魂鉤』的解藥就在裡面!」
「長春」獨眼裡頓時放出光芒:「解藥!當真是解藥!!」
狄進淡淡地道:「你坦白與『司命』的接觸細節,這個盒子就是你的。」
「好!好!」
「長春」連連點頭,他這些年被此毒折磨得生不如死,如果能解毒,自忖還能多活些年頭,頓時熱切地道:「老夫第一次見到『司命』,是入『組織』後第三年……」
狄進沒有光聽,而是提筆親自記錄,記的同時,還時不時追問幾句細節,加以補充。
「長春」起初還想遮掩一二,但在不斷盤問下,只能越說越多,最後竹筒倒豆子般,和盤托出。
一個多時辰後,這老頭口乾舌燥,狄進則終於停筆,看著厚厚的一沓記錄,滿意地點了點頭:「好!你確實坦白了!盒子拿去吧!」
「多謝……多謝狄三元!」
「長春」緩了緩,眼見盒子被推了過來,身體裡陡然又湧起一股力量,撲過去打開,然後猛然怔住。
裡面放著三個瓶子。
「這都是『索魂鉤』的解藥?」
「不!解藥只有一份,另外兩份是『離魂散』,這已是燕四娘所能篩選出的極限,三選一,你又有中毒的體會,選到的機會並不小!」
「長春」顫抖著伸出手,又哆嗦著收回,終於明白,嘶聲道:「你……你這不是拿老夫試藥麼?」
狄進道:「想要安度晚年,總要有代價,你若是不願嘗試,我可以將盒子拿走!」
眼見對方真的伸出手,過來取盒子,「長春」猛地抱住,猶如當年明明知道丹藥有毒,還是不斷吞服一樣,嘶聲道:「別!別拿走!老夫願意一試!」
狄進看了他一眼,再不多言,轉身離開。
牢房內傳來絮絮叨叨的聲音:「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啊!啊啊啊——『禍瘟』你這老畜生!老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