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在牢內關了接近一年,「無漏」走出牢獄內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然後她活動了一下手腳,倏然間一彈,小巧的身體外加縮骨功的根基,眨眼之下就消失在旁邊的牆根處。
狄進目不斜視,無動於衷地往前走。
片刻之後,「無漏」又從另一側鑽了出來,小臉陰沉:「你還真不慌,不怕我跑了,你要擔責?」
狄進看了看她:「擔責?」
「你官大,你了不起!」
「無漏」這才反應過來,撇了撇嘴,語氣里滿是不爽。
如果是大榮復和雷濬將她提出去,結果被中途跑掉,還真要擔上不輕的干係。
但眼前這位,就完全不同了。
「無漏」這一年來,在牢房裡也沒閒著,經常豎起耳朵聽獄卒的談話,知道近來朝堂上的風波,一是對西夏用兵,另一個就是貪腐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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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前者狄進提出了《定邊十策》,人雖未至,卻定下了國朝的戰略格局,後者狄進乾脆就是推動者,那些消息靈通的獄卒,更是議論紛紛,驕傲地宣揚,狄三元絕不會讓那些酒囊飯袋入機宜司作威作福!
所以在「無漏」眼中,這位敢以貪腐為名,大肆排除異己的官員,無疑是宋廷的權臣,自己這小小犯人真要逃走,也傷害不到對方半分。
既然這樣,「無漏」也不折騰了,卻又撓了撓身子:「髒死了!我要去洗浴!」
機宜司對待這些犯人,可比普通牢房好多了,畢竟是要他們活著,關鍵時刻審問情報的,但牢內自然不比外面,想要乾淨絕不可能,此時的「無漏」渾身上下就散發出一股怪味,狄進見狀倒也點了點頭:「可以。」
「無漏」眼珠轉了轉,開始得寸進尺:「我要聽戲,要聽梅家瓦舍的《清平曲》!」
狄進道:「不行。」
「無漏」又道:「我要吃張家園子的『十八精』,喝吳樓的『錦夜白』!」
狄進道:「不行。」
……
幾經詢問後,「無漏」大致試探出自己能被允許的活動範圍,冷冷地道:「你還真夠狠的!寶神奴利用我,還要給些權力,你什麼都不給,就想我為伱賣命,去找那什麼『人種子』?」
狄進平和地道:「寶神奴用你時,你尚且是自由身,如今是階下囚,何時寶神奴伏法了,也會被一起處死,你可甘心?」
「自然不甘!」
「無漏」咬牙道:「但你口中所描述的『組織』,我方才越想越是奇怪,真有這麼個勢力,比我們『金剛會』還能藏麼?『金剛會』才成立多久,都開始離心離德,依你之意,『組織』至少有百年了吧,它又是憑什麼延續至今?」
狄進道:「『組織』的存在,並不是我虛構出來的,至於一直存在的原因,就是我們正要揭曉的答案!什麼都不查,只憑猜測和想像,如何能接近真相?對了,現在該怎麼稱呼你?」
「無漏」聽到前半句,目光閃爍,聽到最後一問,卻是愣了愣:「稱呼?」
狄進道:「你八歲時被寶神奴選中,開始練功,後來繼承了『無漏』稱號,但總該有原本的姓氏,家中行次……你也是被乞兒幫拐帶的麼?以前的那些事情,還記得嗎?」
事實上以「無漏」目前的體態,說是八歲也有人信,可此時心智早已若成人的她,卻沉默下去,片刻後道:「我不是被拐帶的,早年家鄉遭了疫病,舉家逃亡,後來與爹娘失散,我帶著妹妹逃來京畿,為了活命,願為奴婢,最後就被帶入寶神奴那老狗面前!八歲前的事情,我已經忘記了,只是有時做夢,還隱約記得有人喚我三娘……燕三娘……」
狄進道:「燕三娘,你沒回去找過家人麼?」
燕三娘平淡地道:「找到了,也要被老狗害死!」
狄進道:「那你的妹妹?」
燕三娘理所當然地道:「當然被寶神奴藏起來,用來威脅我,他對那個會木工的丐首,不也是這般做的麼?這老狗不會信任其他任何人,連對那些契丹人都防著,總要手裡有個把柄,才能安心!」
狄進眼睛微微一眯。
「是不是很奇怪,我之前提的條件裡面,怎麼沒有要去找一找妹妹?」
燕三娘臉上滿是嗤笑之色:「實話告訴你吧,我其實不在乎她的死活,我們分別了十三年,現在她長什麼樣子,我都不知道了,還有多少姐妹之情?只是我要刻意表現出來在乎,才能讓老狗安心,讓他認為還能控制我……」
狄進微微搖頭:「你覺得自己能騙過寶神奴?」
燕三娘眼皮抬了抬:「為何不能?寶神奴自己就是個瘋子,還能事事了如指掌不成?就比如接下來這個找尋『人種子』的法子,你就算能讓老瘟開口,他也辦不到,那是我獨特的本事!」
狄進道:「願聞其詳!」
燕三娘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但最後還是煩躁地道:「我也解釋不清楚,不過你應該沒忘了吧,我每晚子時前後,都會頭痛欲裂,必須聽曲子,才能緩和痛楚……」
「當然記得!」
狄進道:「我去兗州的路上,你藏在馬車的夾層裡面,敲擊彌勒教的祭器,也是為了緩解這種痛楚吧?」
燕三娘哼了一聲:「那你不覺得奇怪,我當時敲擊,難道就不怕別人聽到麼?實話告訴你,我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也能判斷出哪些聲音別人聽不見!寶神奴說我開了佛門六識里的『耳識』,應該去修煉什麼『天耳通』,你信麼?」
狄進想了想,頷首:「這確實有可能,實際上眾多普通人里,也有天賦異稟,五感超出常人者,只不過那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未發現自己擁有這般能力,你則是通過習武,產生了與眾不同的天賦,更能準確地把握住它!」
燕三娘看了看自己嬌小的身軀,臉色陰沉下來,但發現對方的神色里並無諷刺,才稍稍緩和:「與眾不同的天賦?誰願意要誰要吧,若不是這些雜亂的聲音,我也不會每晚頭疼欲裂……」
狄進清楚,燕三娘是在發育期間強行練功,走火入魔後永久地改變了身體的機能,說的冷酷些,就是殘廢的畸形兒,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樂觀些,覺得是打開了佛家所謂的五感六識七覺:「你的『耳識』開啟後,除了能聽到旁人不可聽見的聲音外,還有什麼能力?」
既然沒有遭到歧視,燕三娘難免就有些得意起來:「話語的快慢,聲調的顫抖,甚至連心跳的快慢,種種極其細微的差別,我都能準確地分辨得出來!明白麼,一切陷阱對我都是無用的,若不是當時那老狗直接把我出賣了,機宜司的人哪可能抓得住我?」
「怪不得當時敢一個人回來殺寶神奴!」
狄進眉頭一揚,人工測謊,倒是厲害:「有沒有限制?若說謊者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你還能聽出來麼?」
「當然聽不出來,可那樣的人有幾位?」
燕三娘沒好氣地道:「閣下身為神探,說話時我都能聽出個大概,你方才每次提到『組織』時,聲調和心跳都無變化,這就是沒有誆騙的跡象,當然也可能是偽裝的高明!不過你說那句『對付組織沒有什麼把握』的時候,語氣與之前有了些許不同,可見你覺得自己對付『組織』,還是有些把握的,所以我最後才選擇信你!」
「果然不能小覷任何人,哪怕是手下敗將!」
狄進目光一動,心頭詫異,倒也承認道:「你聽得沒錯,我家中現在就躺著一個『組織』的核心成員,你知道『陷空』麼?」
燕三娘果然是混江湖的,立刻道:「那個大盜?他是『組織』的人?為『組織』盜寶斂財麼?」
狄進搖頭:「『陷空』此前出手的次數並不頻繁,一年有時候也就盜取一件珍寶,並非為了錢財!」
燕三娘恍然:「一個勢力靠這樣的手段斂財,確實要餓死了,這個人存在的意義,是不是來日要盜取任何東西,都顯得理所應當?」
狄進道:「不無這種可能!」
「好了!」
燕三娘:「我現在相信確實有『組織』的存在,你也明白了我有何能耐,如果那『人種子』是六年前來到京師的,將相關人員找過來,我會幫你驗明真偽,再藉助『金剛會』當年的情報路數,先『組織』一步找到他們心心念念之物,到時候就看你如何將這群瘋子找出來,一併關入機宜司的牢房了!」
「承你吉言!」
狄進點了點頭:「我們先去見一個人,崔致庸的護院首領,庶出的長子,崔琦!」
……
狄家後院。
崔琦已經醒了過來。
強效蒙汗藥的藥效,讓他睡了近兩天,過分充足的睡眠不僅沒有讓身體恢復,反倒帶來了負擔,這位本就被用了刑的犯人眉頭緊鎖,額頭髮燙,發出低低的呻吟聲。
鐵牛和榮哥兒見狀,讓大夫開了藥方,煎藥餵他喝下,如今總算有了幾分清醒,然後迷迷糊糊之間,就聽到腳步聲走入,隨後一道稚嫩的女童聲音在面前響起:「崔琦,你醒啦?」
崔琦身軀微顫,下意識地道:「我……我是齊大……」
女童嗤笑一聲,似乎都不屑判斷。
而另一道熟悉的聲音即刻傳來:「齊大,本名崔琦,崔致庸的庶長子,被委以信任,擔當護衛頭領之位,你還要否認麼?」
崔琦半眯的眼睛陡然瞪大,看向面前的狄進和一位面容乖戾的女童,張了張嘴,最終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徹底萎靡下去。
狄進接著道:「崔致庸每逢災荒,施粥救濟百姓,看似是積德行善,實則是為了聚攏四方人流,造出『人種坑』,培養『人種子』,這件事你也深入參與了?」
崔琦本來以為自己的身份被揭露後,也沒什麼可震驚的了,沒想到這句話險些讓他虛弱的身體蹦起來:「不!我沒有!那樣的事,我沒有做過!」
女童燕三娘繼續諷刺地笑:「惡人也有良知?」
狄進淡淡地道:「為惡之人,也非事事為惡,同樣有著底線!百姓受災本就悽慘,再被有意傳染疫病,那簡直是傷天害理,死後入陰曹,都要打入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所以崔致庸至今不得全屍下葬,正如『陷空』所言,當真是報應!」
這是對子罵父,但崔琦麵皮抽了抽,沒有半分反駁。
那模樣不是敢怒不敢言,而是頗有幾分認同,卻又限於父子關係,不能一起痛罵的感覺。
狄進目光微動,正式開始發問:「崔致庸做出這些喪心病狂的事情,都是按照所謂的古籍《大丹正術》,以四象五鼎之法煉製『大丹』,『人種子』是其主藥,具體是什麼樣子?」
「『人種子』……『人種子』……事已至此,我也老實說吧!」
崔琦喃喃念叨了幾聲,慘然一笑:「我確實是崔致庸的長子,卻是私生的,我娘為了等他,一輩子無名無分,最後憂鬱病死,我為求生計,出家為僧,早年練就了一身武藝,後來輾轉入了崔家為護院……」
狄進道:「機緣巧合之下,崔致庸認出了你?」
崔琦緩緩搖頭,眼中透出濃濃的怨恨之色:「不!不是巧合!崔致庸一直知道我,我能入崔家,也是他安排的,他對我噓寒問暖,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懺悔,收了我的忠心後,再將我安排到護院首領的位置上,為其賣命!呵,江南之地多少人稱其為『大善人』,一個對親生兒子尚且如此的人,怎可能是『大善人』?」
燕三娘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證明這段話是真的。
而崔琦陷入回憶之中,嘀嘀咕咕了幾句,又泣聲道:「崔致庸對我的信任,只是比起外人多而已,畢竟我們是血脈至親,但在煉丹之事上,他似是連嫡親的兒女都不信任!」
「我親眼見到十四娘子有一回好奇,偷偷跑進丹房,崔致庸趕到後勃然大怒,面目猙獰地瘋狂打她,口中囔囔著誰敢壞他的丹誰就得死,那六七歲大的孩子被他踹得吐出血來!」
「如果不是有人撲過去護住,我那小妹子,當真就被她的親生父親活生生打死了……「
燕三娘再度點頭。
狄進聽得臉色沉下:「崔致庸人前偽善,人後兇殘,為了煉丹,六親不認,就沒人嘗試揭曉他的真面目?」
崔琦嘆了口氣:「當然有,甚至連他的嫡子都反抗過,但都死的不明不白!崔致庸不僅會煉丹,更擅於用藥,與他作對的人下場往往悽慘,報官也無用,江南官府多少人與他勾結?那些不知他真面目的百姓又敬他,呵!他最終幸好死了,不死的話,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
狄進道:「但崔致庸的死亡,並不是結束,對麼?」
「是啊……那個『陷空』不是追過來了麼?」
崔琦再度嘆了口氣:「狄三元,你不用在我身上費心思了,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了,我也確實助紂為虐過一段時日,卻是身不由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吧!」
燕三娘目光一厲,立刻道:「說謊!」
崔琦愣住。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是認定我不會痛下殺手,才有如此說法,之前用刑受的苦,還想再受一遍?」狄進沒有動怒,但語氣明顯冷了下來:「崔琦,我給過你兩次機會了,事不過三!」
崔琦眼中浮現出驚懼之色:「我……我……」
「別耍你的小小心機了!」燕三娘不耐煩了:「崔致庸沒有全盤信任你,難道你就老老實實地聽他的吩咐?你是護院首領,能夠接觸的事情比起他那些嫡子嫡女都要多!老實交代,再敢隱瞞,老娘讓你慘死!」
崔琦看著這個兇殘孩子,那滿是戾氣的口吻不似作偽,澀聲道:「閣下是?」
狄進淡淡地道:「她是遼人諜探組織的成員。」
崔琦身軀一震,腦海中頓時浮想聯翩,如果連遼人諜探都能戴罪立功,那他自然也可以,咬了咬牙,終於道:「我不是要隱瞞,有些事情僅僅聽到隻言片語,再加上我胡亂猜測,根本不知真假……」
狄進道:「你說便是!」
崔琦吞咽了一下口水:「我猜……我猜的啊!那『人種子』之所以珍貴,各方爭奪,是因為得到了它,就能不得疫病!或者說,這種奇物,就是從不得疫病的人身上奪取的!」
「什麼!」
燕三娘聽得瞪大眼睛,狄進則毫不意外:「果然是種痘術的免疫思路!」
種痘是一個統稱,其中有痘衣法、痘漿法、旱苗法、水苗法,並逐步從「時苗」改為「熟苗」,以減低痘苗的毒性。
這個法子後來傳播國外,首先傳至俄國、日本和朝鮮,後再傳至北歐和英國各地,直到十八世紀末,英國人試種牛痘成功,之前的那些法子,才逐漸被牛痘法所取代。
現在的年代,牛痘法是肯定沒有的,還是在人身上做文章。
如果「人種子」真是類似的思路,那它可能是痘衣,即患者的貼身內衣;可能是痘漿,即痘皰中的漿液,含有天花的濾過性病毒;可能是取痘痂,研為細末,和人乳調勻,用新棉攤成薄片裹成棗核樣;也可能是什麼奇奇怪怪的土法。
當然,還可能是人。
每次泛濫的傳染疾病中,總有一部分人天然免疫,對於後世常常接種各類疫苗的人而言,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但對於古人來說,則太震撼了,甚至會有宗教性的崇拜。
試想一群免疫者,行走於疫病之中,如果再有意造勢,賜福神跡,南方本就篤信各種教派,那信徒還不得瘋狂?
如此一來,「人種子」就不僅是治病的藥用,還可以用於宗教活動……
想到這裡,狄進立刻問道:「崔致庸和江南的那些秘密宗教,比如彌勒教徒,有所往來麼?」
對於別人來說十分震驚的造反教派,對於崔琦而言反倒沒什麼感覺:「他私底下和許多人往來,那些人都神神秘秘的,裡面或許有彌勒教徒,誰知道呢!」
狄進道:「那你認為,這種不得疫病的奇物,為什麼會運來京師?又在何處?」
崔琦趕忙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人種子』在哪裡!實際上這幾年我還想過,派手下的兄弟去找一找,但終究沒敢,崔致庸死得那麼慘,我如果找到了『人種子』,拿著都燙手啊,下場恐怕不會比崔致庸好!」
燕三娘點了點頭。
狄進道:「最後一個問題,夏府的門客褚老,與此案有何關係?」
崔琦對此倒是沒有忌諱,立刻回答:「此人原是崔家的門客,似乎也會道家煉丹之法,那五鼎就是他設計擺放的,後來似乎察覺到不妥,及時抽身……」
狄進道:「沒人找他?」
崔琦道:「不!江南那些人一直不願放棄崔致庸的丹方,我這些年也在尋找,終於在夏府別院發現了他,但我派的人手,卻沒能將他帶出來……」
燕三娘目光一厲:「說完!」
崔琦支吾了一下:「這老頭之前講了一句很古怪的話,他說『青陽鼎』中置右臂,『朱明鼎』中置左臂,『金素鼎』中置右腿,『窮陰鼎』中置左腿,順序不對……」
「順序不對?煉丹順序麼?」
狄進微微皺眉,道家煉丹術真的是知識盲區,他確實不懂這些,但也問道:「你之前說過,是『陷空』死而復活後,殺害了崔致庸,那分屍有何用意?」
崔琦咬牙道:「狄三元剛剛不是說了麼,這等惡徒,理應不得全屍,殺他之人肯定是用這樣的法子,讓他下陰曹地府後,永世不得超生!」
「宗教儀式麼?」
狄進陷入沉吟,燕三娘則比劃了一下:「分屍這麼麻煩,莫不是假死?那顆頭,確定是崔致庸的?」
崔琦道:「當然!我們都仔細辨認過,也沒有易容,絕對是他的!」
「嗯?」
狄進目光一亮,立刻反應過來:「可現場只有頭顱,而缺了軀幹,那驗屍的仵作是如何判斷,在鼎里的四肢,就一定是崔致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