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狄湘靈的過往》

  「你心中隱藏的那些秘密,倘若依次排序,這件事應該也是壓箱底的吧?」

  當寶神奴被逼得開口,狄進就知道,他接下來所言必然關鍵,可當對方真正開口,仍舊有些出乎意料。

  不過狄進聽完後,表情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平靜地道:「涉及家姐的要案,你覺得能夠用它,來跟我談判?」

  寶神奴冷笑起來:「狄進,我知你能耐!」

  「你今使遼歸來,這機宜司也是聽你的號令,又有三元魁首的功名,同科扶持的幫襯,別說來日,就算今時,在宋廷都有了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你們這些當官的,對待外人都是心狠手辣,自家人則是百般包庇,伱姐姐就算犯了天大的事,你也有信心可以遮掩下來!」

  他說了一通,狄進回了一句:「我看你倒是越來越像我宋人了,若是契丹貴族的思路,哪有『包庇』『遮掩』這等說法?」

  寶神奴臉色一青:「你!」

  狄進接著道:「不要覺得自己跟我鬥了幾場,就很懂我了,正如我到現在也不清楚,你師承何處,當年與那歐陽崇仁、歐陽正明父子的爭奪,是非對錯到底是什麼,你根本不會理解我心中的追求與抱負!」

  寶神奴厲聲道:「那你是不準備聽,想要將來後悔了?」

  狄進語氣依舊平靜:「危言聳聽是毫無作用的!你有底牌,就展現出來,我會斟酌考慮,正如此前『金剛會』在遼庭的所作所為,你為你的那群手下爭取到了一條重新效忠的出路,我也讓遼夏徹底翻臉相向!寶神奴,這才是你的價值所在,明白麼?」

  「好!好!」

  寶神奴極為痛恨這種高高在上的語氣,但他身陷囹圄,現在旁邊又有個死和尚整日念經,影響病情,確實拖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我的師父,是一位漢人……」

  「他是逃難來到遼國的,為了躲避仇家的追殺,深居簡出,隱姓埋名,為了在當地長久生活下去,收我作了弟子。」

  「我雖非契丹貴族,但也不是尋常平民,頗有家資供養,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教我讀書寫字,習武練功!」

  「當我開始懂事,便漸漸看了出來,以師父的才學見識,談吐修養,一定是養尊處優,身居高位的人,他逃入我們大遼前,應該是宋地的貴人!」

  「只可惜直到傷重而亡,他都沒有告訴我,自己到底是誰,墓碑上也沒有刻下一個字……」

  寶神奴說到這裡,眉宇間流露出哀傷,看著並未作偽,但很快又變為肅殺之意:「我這一生陰差陽錯,未能真正做出一番成就來,但若不是得師父所傳,我連今日的作為都不會有,他所受的那種傷勢,我一直記在心中!」

  狄進耐心聽到這裡,眼見對方頓住,開口問道:「什麼傷勢?」

  寶神奴道:「我師父中了毒!他自配草藥,又用深厚的內家修為壓制,才得以續命,但依舊會出現身體抽搐,偶爾驚厥之狀!」

  狄進心頭一動:「這是什麼毒?」

  寶神奴卻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也不說是不知道,還是不願說。

  狄進又問道:「你師父將那門內家功夫傳給你了?」

  寶神奴這次倒是答道:「不錯!」

  狄進道:「所以你後來敢修煉歐陽父子給你的《歸靈功》和《七寶功》,你認為自己通曉內家所學,又見到令師以武功壓制慢性毒素的奇效,對於神功絕學才如此在意?」

  寶神奴冷冷地道:「閣下就這麼喜歡刨根問底,將別人的心思弄得明明白白麼?」

  狄進直言不諱:「別人無所謂,但你現在既然要揭曉所謂的天大秘密,我當然要弄得清楚明白!」

  「可以!我就告訴你!」

  寶神奴哼了一聲:「我師父誇讚我根骨天賦極佳,他本身的傳承並非頂尖,我都能在短短十年間做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倘若有了當年渤海最強之王大武藝的傳承,我必定能擁有舉世無雙的武力!」

  狄進道:「所以你就輕信了歐陽父子?」

  寶神奴改變了當初的說辭:「師父教過我一句話,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當年歐陽崇仁將此等秘籍交予我時,我就猜到了這老物不懷好意,但並不擔心,因為我同樣捏著他的把柄!」

  狄進道:「什麼把柄?」

  寶神奴道:「我與歐陽崇仁切磋武藝,探討佛法道經,引為至交,實則也是觀察他的行為舉止,遼國有不少精通漢人文化者,但生活習慣終究不同,而我從小跟師父生活,對此十分了解,我那時就懷疑,歐陽父子也是從中原逃入遼東的!」

  狄進道:「只是單純的懷疑不夠,可有依據?」

  寶神奴說了一段歷史典故:「渤海亡國後,其子民除了留在遼東的,分兩股逃亡,一股逃入高麗,如今已經成了高麗大族,但這些家族依舊會保持渤海的姓氏不變,以前是渤海王族的,還是會姓『大』,另一股則是逃入中原宋境,這群人都已經改變了姓氏,恐怕與漢人也沒什麼區別了……」

  狄進眉頭微揚:「所以你懷疑他們能改變姓氏,是因為先來了中原,後回了遼東?」

  「不錯!」

  寶神奴點頭:「遼庭對於渤海遺民一直有所防範,渤海遺民的戶籍格外嚴格,歐陽一族身為渤海王族,又是嫡系後裔,如果始終在遼國生存,絕不是那麼容易改名換姓,唯有他們先逃去了宋地,後來又回了遼東,才最符合歐陽氏一族的情況!」

  「我由此深入調查,又交好歐陽崇仁的師弟盧青,果然發現這對父子有意收買了當地人,宣揚他們的師門在當地早就有了,久而久之,周遭不少人都信了,實際上這個師門根本只有兩代傳承!」

  「歐陽父子來到遼地的時間,和我師父差不多,歐陽崇仁的兩名師弟都是他代師授藝,還敝帚自珍,有意不傳絕學,這也是後來盧青死心塌地跟隨我的原因!」

  狄進眼中閃過若有所思之色:「歐陽父子所創立的師門叫什麼?」

  寶神奴道:「金玉門,歐陽崇仁說過,他尤其喜歡前唐詩人韋應物的詩句,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金玉又是珍寶、才德之稱,故有此名!」

  「『金玉門』……」

  狄進喃喃念誦了一遍:「如果真是如你所言,這三人都是在相近的時間,從中原逃入遼地,那麼是否說明,歐陽崇仁、歐陽正明和令師之間,還存在著某種關聯?」

  寶神奴頷首:「我正是這般猜測的,但經過試探後,發現他們確實不認得我的武功路數,可見歐陽父子對我師父並不了解,我於是進一步推測,他們可能互相併不認識,只是因為某起事件,一同來到了遼地。」

  「但我很快又意識到不對,因為我師父身中劇毒,被迫選擇隱姓埋名,而歐陽父子成立江湖門派,在當地光明正大地收弟子,顯然只是為了隱藏過去,並不介意自己的行蹤暴露,如果都是被迫逃來遼地,差距為何如此之大?」

  「終於,通過盧青在其師門內部的偷聽,我得知了一個關鍵的線索!」

  「歐陽父子確實和我師父出自同一個組織,他們之所以不藏頭露尾,是因為奉了上命,前來遼東紮根,而我師父身中劇毒,則是背棄了這個組織,所以他必須隱姓埋名,不敢聲張!」

  狄進問道:「這個組織叫什麼名字?」

  寶神奴道:「組織就叫『組織』,沒有名字。」

  狄進目光微凝。

  如「金剛會」,對應的契丹語中的「皮室」二字,「金玉門」則象徵著美玉才德,皆有寓意,但一個什麼名字都沒有的勢力,對於凝聚力都是一個打擊,卻也真正做到了極致的隱蔽。

  寶神奴接著道:「我有了盧青,對於『金玉門』內部的隱秘了如指掌,無形中也放棄了警惕,後來發現練功出了岔子,已經來不及了,更遭到歐陽父子的暗殺,腿被武功更甚其父的歐陽正明砍斷!」

  狄進道:「動機呢?」

  寶神奴輕嘆:「他們確實沒有看出我的武功路數,卻從我的醫術里看出了我師父的手段,我那時才知道,『組織』中人有各自的『稱號』。」

  「歐陽崇仁的稱號就叫『金玉』,『金玉門』相當於『組織』設立在遼東的據點,我的師父的稱號是『長青』,擅長的是藥理,他傳授給我最寶貴的,不是武學,而是醫毒藥理!」

  「正是靠著毒,我反殺了歐陽正明,歐陽崇仁見勢不妙,轉身就逃,但還是被我打成重傷,又中了劇毒,離死不遠,盧青見狀偷了『金玉門』的『金絲寶甲』,又卷了秘籍前來投奔我,剩下的弟子也多作鳥獸散!」

  「只可惜我當時不知道『金玉門』內還有個歐陽春,留了這麼個禍害,歐陽父子當年收養了歐陽春,偏偏傳授這個人真才實學,定有古怪!」

  從雙方爭奪契丹貴族的賜姓名額,到因為師傳和背後勢力不死不休的恩怨,寶神奴對於當年的恩怨,又有了更深一層的描述。

  其中確實解釋了不少蹊蹺之處,但狄進不會完全相信對方,只是聽到這裡,也發問道:「你鋪墊了這麼久,可以進入正題了麼?」

  寶神奴凝視過來,語氣有幾分揶揄:「以閣下的智慧,我都把話說到這裡了,難道還沒有推測麼?」

  狄進淡淡地道:「我已經在牢中浪費了兩刻鐘,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如果再講你上一輩的陳年舊事,我轉身就走,你可以看看,我會不會駐足停步!」

  寶神奴滯了滯,無可奈何,只能把話點明:「令姐狄十一娘,年紀輕輕,如今又是長風鏢局的總鏢頭,敢問她今年多大,練了多少年武功,就有那般武藝,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懷疑過,她只憑自身天賦高超麼?」

  狄進淡淡地道:「我狄氏家傳『亢龍鐧』,你已經見識過了吧?」

  寶神奴道:「家傳武學固然高明,但也要有人教,是誰傳授她武藝的?」

  狄進語氣沒有絲毫波瀾:「自是家嚴所傳,『亢龍鐧』原本傳男不傳女,家嚴見她天賦出眾,不遜男兒,便將『亢龍鐧』悉心教之!」

  「那她與人交手的經歷呢?」

  寶神奴找不到破綻,只能道:「武功最是代表一個人的經歷,她的煞氣之重,令我都有些膽寒,哪怕平日裡有意遮掩,可一旦斗到激烈處,那股骨子裡散發出的殺意,絕對瞞不過我,難不成這位狄十一娘,在并州整日以殺人取樂麼?」

  狄進眉頭上挑:「依你之意,你只是因為那時被我們打得慘敗,積怨在心,在牢中左思右想,覺得我姐姐的交手經驗過於豐富,實在不合常理,就把她當作『組織』里的人?」

  寶神奴不再彎彎繞繞,直接道:「『組織』最年輕的稱號者『都君』,十二歲入『組織』,十三歲稱『人使』,成為稱號的備選者,十四歲為『都君』,十五歲殺光了所有與之相關的聯絡者,屠戮據點『大名』,焚毀『記冊』,從此不見蹤跡!」

  「我此前一直以為這個『都君』是個男子,今年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直到與你姐姐正式交手,才有了猜測,天底下有這樣武功的,不會有幾人,符合這個年紀的,更不會有幾人!」

  「到底是不是胡亂猜測,你不妨回去問一問狄十一娘,她到底是不是『組織』的『都君』!」

  狄進道:「且不說你這等聯想是否荒謬,你憑什麼知道這麼多『組織』的隱秘?」

  「我師父是『長青』,我又殺了『金玉』,也毀了『金玉門』,當然要防備他們的報復,我殘廢后,之所以願意南下為諜細,也是清楚沒了成為貴族的希望,那就要藉助遼庭的力量,成立諜探組織,萬一對方找上門來,也不至於勢單力孤……」

  寶神奴乾脆道:「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金剛會』的稱號之位,也是由『組織』啟發而來,六神通裡面,其他人你都見到了,唯獨『天眼』敵隱、敵烈,你始終沒有見過吧!他們如今就是『組織』的一員,我欺騙他們,『組織』是宋廷組建的諜探組織,『金剛會』必須要知己知彼,他們才會費盡心思,潛入到內部,現在應該脫身不得了,不過確實傳出了許多關鍵的情報!」

  狄進不置可否:「這就是所謂的天大秘密?」

  寶神奴淡淡地道:「你大可以不信,但『組織』曾經參與到一件讓宋廷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只要這件事被揭露出來,『組織』里的任何人都無法在宋境立足!」

  「我還是最初的那番話,狄進,我了解你的心思,以你今日的成就,自然不想理會過往之事,可那些往事,就不會主動朝著你追來麼?」

  說到最後,他轉向悟淨,冷笑起來:「這和尚不就是例子,鑄成大錯後,現在便是徹悟,也無法挽回過去的遺憾了!」

  牢內氣氛變得凝重。

  悟淨雙手合十,不言不語。

  狄進神色如常,看了過去,語氣稍稍有些古怪:「寶神奴,我發現你挺有寫話本傳奇的天賦,無論是渤海密藏、《歸靈功》和《七寶功》,還是如今這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存在的『組織』,都編得似模似樣,要不要我的《蘇無名傳》,交給你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