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房子租了,離衙門不遠……」
「公子,帖子遞了,狄直院家在錦繡巷中……」
「公子,你入城後就沒有歇息過,喝口茶吧!」
「無妨!我不累!」
公孫策抬起頭來,雙目熠熠生輝,確實沒有疲憊之色,但也接過熱茶喝了起來,喃喃低語著:「衙門可用之人不多啊!」
他此前的一席話語,痛陳利害關係,將刑房眾人說得面如土色,再接著激勵殺敵,倒是出現了幾個零零散散附和的聲音,可大多數人依舊是恐懼大於激憤,這樣的心態是無法面對賊人的,前期動員再好,真正短兵相接時,必定是一觸即潰。
公孫策可以理解,無憂洞自太宗朝起,就有賊人在其中盤踞,禍害京師百姓,好不容易朝廷下大力氣清剿,結果一場慘敗,可以說士氣都給敗沒了,這要不是京師汴梁,天底下最繁華的地方,恐怕都有富戶連夜搬走。
此消彼長之下,賊人的氣焰有多麼囂張,就完全可以想像了。
因此公孫策能夠肯定,無憂洞的賊子絕對會出來,哪怕裡面的賊首清醒,知道自己鬥不過官府,但終究壓不住手下。
贏了還縮在老鼠洞裡,那不是白贏了麼?
現在的問題在於,不知道對方會出現在哪裡,就無法將可用的力量擰成一股繩,施以最強的反擊。
一旦廣撒網,人手是肯定不夠用的,反倒會被賊子各個擊破,到時候再有差役遇害,將屍體掛起,那京師真要亂了,陳堯佐的擔心不是全無道理……
「京營禁軍真是無能,不知河北軍如何,那可是防備遼人的!」
「呵,同樣是二十多年不知兵,軍中不知糜爛到了何等地步,還是不要指望了……」
「倒是河東和陝西的邊軍,與夏人有些衝突,或許還好些,但總不可能將那些人匆匆調回……」
正在煩惱,半顆腦袋從門邊探了探,朝裡面瞄來。
公孫策眼神極准,立刻認出來是誰:「田缺?進來!」
仵作田缺走了進來,低聲道:「公孫推官,機宜司托小的給你帶兩句話!」
「機宜司?」
通過與狄進的書信往來,公孫策自然也已經了解過機宜司是什麼情況,樞密使曹利用原本用來穩固自身地位的部門,卻成為了真正用來緝拿諜細,偵辦不法的地方。
這原本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背後有那位好友的推動,一切就順理成章了,而現在機宜司找上開封府衙,公孫策嘴角揚起,心頭莫名一松:「說什麼?」
田缺說出第一句:「白蠟鋪子!」
公孫策看向刑房內的燭台,馬上反應過來:「這群賊人當真奢侈,居然用白蠟……」
田缺又接著說出第二句:「府衙為先!」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看來機宜司風頭過盛……」公孫策皺了皺眉,但也點頭道:「勞你回去答覆,府衙有我在,三日之內,定見成效!」
「是!」
田缺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有了這簡短的通氣,公孫策的心徹底定了,再看看外面漆黑的天色,終於覺得晚了,起身道:「走!」
書童大壯跟上,兩人剛剛出了刑房,卻見不遠處有一人也朝外走,卻是判官劉景融。
公孫策目光微動,根據了解,這位是想幹事的,只不過前一任大府鍾離瑾沒有擔待,險些受到牽連,如今也變得畏首畏尾許多,也是可以團結的對象,高聲招呼道:「劉判官,才放衙?」
劉景融心想若不是你在這裡,我又何苦加班盯著,臉上頓時露出苦笑來:「賊人猖狂,不敢怠慢吶!」
公孫策直接道:「不知劉判官可有空閒,去樊樓飲一杯錦夜白,下官請客如何?」
劉景融微怔,笑容倒是真切了些:「這是哪的話,也該我為公孫推官接風洗塵,請!」
「請!」
……
「你贊同公孫推官所言?」
府衙正堂,陳堯佐看著面前稟告的劉景融,露出詫異之色。
劉景融有些尷尬,但還是拱手道:「大府容稟,下官昨夜與公孫推官徹談,分析如今的京師局面,也認為與其被動迎敵,不如先下手為強,只要緝拿一批賊人,懸屍於眾,立刻就能安定京師民心,這本是我開封府衙之責!」
陳堯佐輕嘆:「老夫何嘗不想如此,然禁軍慘敗,弓手和衙役又如何擒敵?公孫推官義憤於賊亂的心,老夫是理解的,卻擔心他行差踏錯,一步萬劫不復,落得與劉平一般的下場啊!」
「說到劉平……」
劉景融面露古怪之色:「公孫推官有言,眼高手低之徒,虛言誇飾之輩,往往紙上談兵,然那位劉提轄歷任地方,多有剿匪平亂功績,為人勇猛,遇敵不退,並非紙上談兵之人!此番卻也因輕敵冒進,遭遇慘敗,可見勝敗乃兵家常事,在真正行動之前,不可用過往經驗看待!」
陳堯佐微怔,沒想到在朝野上下都對劉平大加批判,將其罵得狗血淋頭的關頭,這年輕氣盛的推官居然敢為劉平說話。
而劉景融接著道:「公孫推官還有言,他入城後曾看到機宜司探子行色匆匆,出入京師商鋪,似有所獲,禁軍慘敗,府衙無為,朝堂大事,難道全繫於機宜司之手?」
陳堯佐的神色嚴肅起來:「自是不可!」
但凡性情保守之人,對於這等新興部門,心裡都是有所牴觸的,哪怕機宜司現在一心為公,也難免來日不重蹈皇城司的覆轍,怎可將大事全數託付?
劉景融同樣不希望機宜司將府衙比的一無是處,低聲道:「大府,下官認同公孫推官之策,亦是有所擔憂,府衙不能讓機宜司事事專美於前吶……」
陳堯佐抬手,阻止他繼續往下說,直接問道:「公孫推官有何破敵之策?」
劉景融道:「他準備從蠟燭入手,無憂洞賊人蓄糧備荒,卻更要燭火照明,若能放出消息,以此物將驕狂的賊人引出,失了地利優勢,調派數十精幹弓手,就能加以圍剿!」
「可以一試!」
陳堯佐仔細思索片刻,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和前任鍾離瑾又有不同,這位一旦認定的事情,是很有擔待的:「老夫這便入宮請命,你和公孫推官挑選精幹!」
「是!」
劉景融聲音洪亮地應下,退出正堂,立刻朝刑房走去。
還未到那裡,就見一位位胥吏步履匆匆,進進出出,精氣神已是大為改觀,劉景融腳下頓了頓,想到對方也才來了區區兩日,由衷地道:「真是後生可畏啊!」
……
「二師兄,三師姐,伱們真要出去?」
玲瓏看著展仲和疏影:「贏了一次,忘乎所以,會死的!」
「小師妹,我們四個,就你敢頂師父的嘴,現在也是這般不客氣啊!」展仲失笑著,也不著惱,眉宇間浮現出桀驁之色:「不過你太高看官兵了,他們經此一敗,士氣全無,我知道有陷阱,那又如何?終究是要斗過一場,才知高下!」
玲瓏搖搖頭:「之前官兵輕視你,現在你輕視官兵,犯的不是一樣的錯誤麼?官兵的人還多,五百人死了,可以有五千人,更有五萬人,朝廷有多麼兵,難道我們能一直贏下去?」
展仲冷笑:「那他們為什麼不繼續圍剿?妹子,你這話說得未免天真,人命不是這麼算的,那些身上背著通緝的亡命徒,都怕死的很,何況官兵?朝廷如果真的敢繼續派京營禁軍入洞,再死一批,軍營就會譁變,你信不信?」
玲瓏蹙眉:「可現在你是要出去,沒了無憂洞的地形,你們要和官兵正面交鋒!」
「不是我要出去,是鬼市上下聽了消息,都要出去!朝廷準備封住京師所有的蠟燭鋪子,洞內所存只能支持一月,一月過後難道點油燈麼?那眼睛不都被熏壞了?」
展仲沉聲道:「與其到那個時候,被逼得不得不現身,還不如趁著現在洞內士氣大振衝殺出去,一旦在上面再勝一回,我盜門鬼市的名聲就要徹底傳遍江湖了,天下間不知多少豪傑之士要來投奔呢!」
眼見他語氣越說越興奮,玲瓏看向三師姐疏影,依舊沒有得到回應,唯有嘆了口氣:「倘若戰事不妙,二師兄能拋下其他人,和三師姐一起逃回來麼?」
展仲哼了一聲,終於有些不高興起來:「你是看不起我麼,那叫劉平的狗官身陷重圍,都能帶人硬生生衝出去,難道我辦不到?」
說罷,甩了甩手,大搖大擺地朝前走去。
疏影剛剛一直站在展仲身側,默不作聲,此時隨之離開,很輕的聲音卻傳了過來:「小師妹,選師父安排的退路吧,你適合那條路,我們去後,也能心安!」
玲瓏渾身一顫,剛要說什麼,疏影已如輕煙,消失在通道中。
而跟著展仲,走過長長的通道,回到鬼市中心,只見數以百計的鬼市人,個個手持刀兵,或蹲或立,肆意歡笑,頻頻望向上面的眼神,更帶著毫不掩飾的侵略性,仿佛京師是一座已然被攻破的城池,大伙兒則是得到軍令,大掠數日的士卒,完全迫不及待。
在疏影的瞳孔里,燭光映出展仲的面容,也變得和眾人一樣,猙獰、驕狂而陌生:「咱們走!白蠟是盜門的,糧食是盜門的,京師的一切,都會是我盜門的!!」
「噢——!!」
……
「仕林!終於有好消息了!」
集賢院中,王堯臣闊步而至,到了身前,語氣裡帶著興奮。
狄進放下筆,擺出聆聽之色。
王堯臣道:「權知開封府的陳公堯佐,與機宜司提舉劉知謙,一起提出滅賊之策,太后與官家應允,以府衙為主,機宜司為輔,嚴查各大商鋪蠟燭所售,並放出消息,嚴格管控,此後任何敢將米糧蠟燭賣給無憂洞的,以同罪論處!」
「結果消息放出,兩日不到,無憂洞賊子居然就突襲州橋商鋪,欲搶奪倉庫所存,幸得開封府衙與機宜司早有準備,合力圍堵!」
「賊人起初兇猛,但各自為戰,毫無陣形,又無法抵抗弓弩之威,很快落於下風,想要逃回無憂洞內,卻不料府衙早已提前安排人手,堵截了出入口!」
「發現無法返回,賊人士氣立刻崩潰,四散奔逃,再無抵抗之力,如今已有上百賊子或授首,或投降,那些屍體懸於南薰門外,百姓特意去圍觀,都在拍手稱快呢!」
平心而論,這場交鋒其實遠遠不如之前劉平率軍入洞剿匪時,那般驚心動魄,相比起禁軍死傷近五百,賊人傷亡的數目也不及,但依舊是迎頭痛擊,一場大勝!
因此王堯臣末了道:「仕林,來日去公孫明遠家中拜訪時,可要喚我一起,我得好好敬他一杯!」
「哈哈!當然不會忘了伯庸!」狄進笑道:「待得平定無憂洞,我等相聚,定要痛飲一番!」
公孫策一回京,他同樣感覺輕鬆了不少,這種有志同道合之輩一起努力的感覺是最好的,而不僅是公孫策,眼前的王堯臣不斷探聽第一手消息,何嘗不是一種默默相助?
不過正如他所言,現在還不到慶功的時候,盜門之患並未解決:「賊首可有擊斃或抓獲?」
王堯臣也收斂了喜意,沉聲道:「據投降的賊子交代,此次不是盜首親自率領賊子出擊,而是盜首親傳的兩名弟子,一人叫展仲,護衛鬼市,在賊人中素有威望,此前也正是他使計佯敗誘敵,大敗劉平,全滅禁軍!」
狄進問:「另一人呢?」
王堯臣道:「另一人是女子,專司刺殺,姓名不知,已然授首,此次展仲身受重傷,若無這女子拼死掩護,肯定也是死在當場,如今機宜司正在搜捕……」
「此人既然出來了,就不能放他逃回去!」
狄進目光沉冷,自己給了盜門選擇,既然展仲對官兵揮刀相向,那就必須付出代價:「擒拿此獠,以告慰死在洞內的五百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