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身入宮,可以說是男子最大的痛楚,不僅是生理上的,還有尊嚴上的。
一輩子毀了。
不過有些朝代,由於宦官之勢權傾朝野,卻還興起過入宮潮,真有人抱著出人頭地的歪曲心理,不惜自行閹割入宮,後來律法甚至規定了「私自淨身者,全家發煙瘴地面充軍,兩鄰並歇家不舉首者俱治以罪」,但終究淪為一紙空文,自宮當太監的現象,依舊屢禁不止。
但絕對不包括宋朝。
當太監已經夠慘了,在宋朝當太監,那真是慘中慘!
數來數去,就一個童貫真正的博出位了,但還是特殊情況,碰上了宋徽宗那麼個極品,不然的話,童貫也最多在宮中的奴婢里抖抖威風。
所以這個時代,越有才華的人,越接受不了自己下面沒有了。
當然事情發生了,受不了也得受,或者說實在受不了的,當年挨了那一刀後就挺不過去了,魏承照在宮中顯然已經待了一些年,成為有品階的內侍黃門,那就應該接受了現狀,因此閻文應之前的偏向,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畢竟遼人能給他什麼實在的好處,放著在眼前的富足生活不要,舍了命去刺殺遼使?
狄進則由此作出判斷,魏承照自淨身入宮的那一刻起,應該就不是出於自願的,才產生了深刻的恨意,而這些過往想要完全掩蓋,恰恰是很難的,真要詳查,定有線索。
「這個人真是兇手……唉!老夫就不能猜對一回麼?」
閻文應剛剛是真的不信,可當這番話說完,看到魏承照眉宇間無法掩飾的神情變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又錯了,亢奮的精神瞬間低沉下去,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沒聽到狄伴使吩咐麼?速速去查!」
「不必了!」
魏承照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原本微微彎著腰猛然挺了起來,惡狠狠地瞪向狄進:「你怎麼就沒吃那蟹羹呢?真是老天無眼,怎麼就沒把你毒死!」
「拿下!」
眼見他目眥欲裂的兇惡模樣,張茂則怒聲喝道,被趙禎派來護衛的班直侍衛早已蓄勢待發,瞬間就朝著魏承照撲去,雙手往後一鉗,腳下一踢,逼著他狠狠跪倒在地。
「讓他說話!」
狄進沒有制止班直的鉗制動作,這種兇手是不能任由其行動的,但也要給他說話的機會,畢竟這個時候犯人講的越多,接下來審問時也越輕鬆:「你學識不俗,難道出身名門?」
魏承照身子還往上挺了挺,下意識想要掙扎一下,可見力量著實不弱,但他能將清素毫無反抗地推入井中,卻和這些牛高馬大的班直護衛完全沒有可比性,眼中怨毒更深,可聽到這麼一問,又不禁露出驕傲之色,大聲道:「先父魏公行己,字肅之!」
場中一靜。
狄進目光閃動,內侍面面相覷。
這誰啊?
「先父曾任刑部員外郎!」
場中再度一靜。
狄進目光繼續閃動,內侍繼續面面相覷。
這特麼到底誰啊?
魏承照勃然大怒:「先父為寇公出謀劃策,寇公能回朝拜相,全仗先父之功!」
「你父親原來是寇公的門客……」
狄進恍然,卻又搖頭道:「然寇公回朝拜相,閣下竟以為功?」
寇準在抵禦遼國入侵的功績上無與倫比,但也恰恰是因為這點,後來為真宗所嫌棄,貶官在外,不過寇準還是想要回來的,最後王旦出了個餿主意,說最初不相信天書的人是寇準,現在天書降下,必須讓寇準進獻天書,才能讓他回來,結果寇準還真的敬奉了天書祥瑞,「中外皆以為非」。
也就是寇準底子厚,換一位臣子做這種事,當真是晚節不保,甚至身敗名裂,居然被對方引以為功……
「休要侮辱先父!」
魏承照卻又另一套見解:「先帝昏聵無能,為雪城下之恥,竟以天書迷惑世間,若是寇公不委屈求全,怎能撥亂反正,還國朝以太平?」
狄進對此部分認同,也不與之爭辯,繼續道:「所以你家在奸臣丁謂禍亂朝綱時,受到了牽連?」
寇準舍了臉面不要,靠著獻天書,重回宰執之位,結果一年不到,就被劉娥和丁謂整倒,又貶出去了……
而真宗在世時,丁謂是利用真宗的猜忌,等到真宗駕崩後,丁謂乾脆不裝了,直接改聖旨,說寇準和李迪干預朝綱,恰好是先帝病勢初起的時候,先帝因為這些事情震怒,導致病情加劇,這些罪臣當然要一貶再貶,門生故吏也被清除,「凡與准善者,盡逐之」。
魏承照的父親,估計就是這其中的「與准善者」,基本等於一連串人名後面的「等等」。
周遭之人也大致明白了魏承照的出身,不禁露出鄙夷之色,還以為是多麼了不起的背景,結果不就是個出謀劃策的幕僚之子?
狄進倒也不奇怪,大多數人確實就囊括在史料簡短的敘述中,一個諜細哪會恰好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背景,繼續問道:「令尊被逐之,與你如今的狀況有何關聯?」
「當然有!」
魏承照厲聲道:「丁謂忌憚先父才華,擔心他繼續為寇公謀劃,便派了一群賊子圍毆先父,竟將之活生生毆死,我為護先父,也被打成廢人,申冤無路,求救無門!」
真宗駕崩的前後,確實是政治鬥爭最激烈的時期,激烈到了有臣子給劉娥獻「武后臨朝圖」,有一說這是獻圖者溜須拍馬,妄圖從龍,也有一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讓權臣丁謂趁著主少國疑,禍亂朝堂,還不如讓強悍決斷的太后劉娥穩固朝局,把握大權,反正她沒有子嗣,最後還是要依靠趙禎,總比被奸臣顛覆朝堂要好。
不過相較於這些激流洶湧的時代背景,狄進直指主要矛盾:「伱家破人亡,為父報仇,去找丁謂了麼?」
魏承照滯了滯,愈發暴怒:「你說得輕巧,丁謂當年權傾朝野,我區區一介貧寒書生,如何能報仇?」
狄進道:「所以你入了宮?」
魏承照語氣中不自覺地透出悲憤,五官扭曲:「不錯!不錯!我走投無路,唯有入宮!」
結合他前面說自己被打成廢人,但明明是四肢健全,臉上也未破相,是哪裡被廢就不言而喻了,駙馬李遵勖很有發言權,但狄進還是有不解之處:「既便如此,你的仇怨也該衝著丁謂而去,如今丁謂及其黨羽早已獲罪,何至於在這裡為遼人賣命?」
魏承照吼道:「寇公與先父至今不得昭雪,丁謂那等奸佞,卻在風光度日,宮中的惡毒老嫗還有這等不公的朝廷,才是致使我全家遭此噩運的罪魁禍首!當年契丹鐵騎南下,是寇公護住了國朝太平,如今契丹鐵騎再至,我倒要看看,又有誰能挽狂瀾於既倒!」
狄進終於明白了對方的邏輯。
寇準被貶雷州,沒過多久就病死了,死後連個棺材都買不起,還是朝廷出的錢,他的門生故吏也全完了,尤其是牽扯深的,畢竟這位不僅被丁謂嫉恨,更深深得罪了當今的執政太后劉娥。
丁謂趁著真宗年老病重,公然矯詔,數度篡改聖旨,可以說是大逆不道,換到別的朝代,早就九族消消樂了,結果也是貶到雷州,身體倍兒棒,然後再往南邊貶,仍然不死,最後五十七歲倒台,一直活到七十二歲,壽終正寢。
如今天聖五年,丁謂就好生生的在南方待著呢,離死還遠!
這確實是北宋的政治環境,除非直接造反,不然再大的罪過,都是以貶官流放為主,而對於尋常臣子來說,貶去嶺南之地,可以說是生不如死,偏偏有那種生命力特別頑強的,硬生生挺著。
如此一來,魏承照認為自己父親效忠的寇準於國朝有大功,更在當年抵擋住了契丹鐵騎,結果早早亡故,遭到了朝廷不公平的待遇,而遼軍如果再度南下,國朝無力抵擋,就能悔恨不已,為當年的臣子平反……
狄進道:「你這些想法,被化名李婆婆的諜細察覺,開始給遼人賣命?」
魏承照立刻糾正:「我不是為遼人賣命,只是各取所需罷了!」
狄進搖頭,明顯露出譏誚之色:「那是你以為的各取所需,你盼著契丹鐵騎南下,契丹鐵騎就會如你的願?退一步說,即便你刺殺正使成功,消息傳回北方,遼主故作震怒,再派臣子前來質問,目的也不過是趁機索取利益,先是討要領土疆域,待我國朝嚴詞駁斥後,再多求些錢財布帛,不過如此!」
魏承照嗤之以鼻:「可笑!可笑!你憑什麼說得這般篤定?」
狄進平和地道:「就憑我為館伴使,讓遼人使臣放棄了原本的陰謀詭計,乖順地為太后祝賀,他們畏壯侮怯的本性就已暴露無遺!在你眼中,戰爭是兒戲,只因受了不公的待遇,就要天下無數百姓為你陪葬,但在遼人眼中,他們發動戰爭也是要獲利的,當興師動眾,又收穫寥寥的時候,他們也會理所當然地生出畏戰之心!」
魏承照滯住,想要駁斥,卻又意識到,如果自己反駁,倒是變得為遼人說話了,但自己如果不反駁,那刺殺的動機就成了笑話一般,不由地咬牙切齒起來。
狄進道:「所以遼人不南下,你又當如何?在宮中偷偷詛咒丁謂快點老死麼?」
魏承照嘶聲道:「當然不!遼人不南下,我也要報仇!我是先父的獨子,如今卻落得這般,我魏氏這一脈,已是絕後了!那老婦一輩子無子,收養當今官家才能有今日之位,我如今是食醫,苦讀醫書,定想方設法,讓當今的官家一輩子也無子嗣,哈哈!」
周遭眾人聽到這裡,勃然變色,張茂則大怒,那班直侍衛守約更是二話不說,一個巴掌就抽了過去。
啪!
魏承照被打得身體一仰,險些暈厥過去,狄進的臉色沉下,加緊刺激:「你是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只能在嘴上逞一時之快,『李婆婆』在『金剛會』中也算是核心成員,怎會選了你這麼個無能之輩?哦,你不會連『金剛會』是什麼都不知吧?」
魏承照噗的吐出一大口血,裡面還伴隨著碎裂的斷牙,倒是被打醒了:「你不必再用言語激我!你雖拿了我,但也休想從我口中問出遼人的事情來!讓你們不痛快,我就痛快……我就痛快……哈哈哈!」
閻文應聽得早就汗流浹背,這傢伙比他想像的還要找死,趕忙湊了過來:「狄伴使,這個賊子滿是癲狂之態,所言不堪入耳,還是押下去吧!」
狄進知道,確實不能任由兇手罵下去,但還是凝視著魏承照,淡淡地道:「閻都知還沒有看出來麼,這個賊子被捕後,內心中的那股仇恨並沒有完全轉化為不甘與絕望,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閻文應現在腦子嗡嗡的,哪裡還敢再猜,趕忙道:「請狄伴使指點!請狄伴使指點!」
狄進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魏承照:「對於諜細來說,你的優勢和缺陷都十分明顯!優勢是學識不俗,擅用詭計,以宮婢清素作為替死之人,確實能瞞騙過一些糊弄了事之輩,缺陷則是性情偏激,自以為是……你這樣的人,遼人也無法完全掌控,正如方才所言,你認為自己與遼人是各取所需,而非為『李婆婆』賣命!」
魏承照本來咧開滿是鮮血的嘴,笑得極為滲人,但聽到這裡,眼神不禁微微一變,下意識地道:「你什麼意思?」
狄進卻不往後說了,擺了擺手:「封了嘴!帶下去吧!」
早就聽不下去的左右護衛扯來一塊絹布,將魏承照的嘴狠狠堵住,魏承照卻還想再說什麼,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猶如一條死狗,被拖了下去。
閻文應舒了一口氣,眼珠轉了轉,又舔著臉湊上來:「狄伴使,擒獲了這個罪大惡極的賊子,老奴可以用刑了吧?」
對於那種鮮血淋漓的場面,身為三元魁首,基本是要迴避一二的,他也正要藉此機會,獲得關鍵口供,為今之計,功勞是沒有的,只能混些苦勞了。
狄進看了看閻文應,眼神里閃過一絲異樣之色,頷首道:「好!」
閻文應興沖沖地去了。
班直護衛押著犯人親自去皇城司的地牢,張茂則來到身邊,恭敬行禮:「幸得狄伴使在,案情終破,小人這就去向聖人和官家稟明案情了!」
狄進目光掃了掃左右,發現眾人都散開了,才低聲道:「還沒破!」
張茂則怔了怔,臉色變了:「真兇不是他?」
狄進道:「先殺害宮婢清素,再扮作女相,於蟹羹中下毒,在御宴上刺殺遼國使臣的,是內侍黃門魏承照,是沒錯了!而三年前病故的『李婆婆』,是潛入南班的遼人諜細,這也基本可以證實!但這兩者中間還欠缺了一環,關鍵的一環!」
張茂則不明白,卻深吸一口氣:「小人聽從狄伴使吩咐!」
「吩咐不敢當……」
這裡是皇宮,狄進謹守禮節:「張高班,你全程記錄了案情,交予官家看過了麼?」
張茂則道:「官家反覆看過,稱讚狄伴使明察秋毫,以實證斷案,如此才能堪破真相,從不冤枉無辜!」
狄進道:「此案中我有一處不解,想要請教官家,協助破案,不知可方便?」
張茂則有些詫異,神探居然要請官家協助破案,可想而知官家會有多麼欣然,趕忙道:「自是方便!」
「那就勞煩張高班稟告了。」
狄進正色道:「依官家之見,如果此案交由皇城司來全程偵破,所有參與者裡面,誰是最不會被懷疑的無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