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館正堂。
狄進和蕭遠博各帶官員入內,依次坐下,侍從上茶,雙方品飲。
如果是平日的兩國使臣正常往來,接下來就是接風洗塵,宴飲遊樂,整個過程中互相吹捧一番,再暗暗刺探下對方的國情,最後打著哈哈,將使節團送別。
所以館伴使的口才和應變,一向是有要求的,有些翰林學士才學雖好,卻不善言辭,就不會被安排到這個職位。
蕭遠博方才已經初步領教了這位的口才,由於事發突然,沒經歷過如此樸素的外交手段,未能當場反擊,但此時坐下後,漸漸反應過來。
連中三元,這個榮耀在推行儒學的遼國,都是極其值得關注的,而據蕭遠博所知,如今宋人官員里,有過連中三元榮譽的是首相王曾,還有上一屆科舉的魁首宋庠,至於這位狄進,並未聽過。
三元魁首的榮耀不可能亂說,那麼結合對方的年齡,只會是今科的三元,這等資歷的官員,宋人居然讓他當上館伴使,小覷大遼?
正要質疑,狄進放下茶杯,提前一步開口:「蕭正使此前傳信禮部,其上寫明令郎提前來了京師,可有此事?」
曹牷心頭一驚,這是能問的麼,不會繼爆竹驚馬後,直接接上你兒子死了吧?
蕭遠博神色微凝,顯然也沒有料到對方會主動提及,稍加沉默後,開口道:「老夫有三子,長子蕭嗣先,次子蕭保先,幼子蕭奉先,正是那最小的兒子奉先,從小最是疼愛,這孩子又久慕南朝京師的繁盛,在路上便等不及了,竟提前來了,所幸兩國早就是兄弟之盟,老夫倒也不擔心他會出什麼事……」
狄進微微點頭:「蕭正使能言漢話,想必令郎亦是漢話嫻熟?正因為與我朝百姓溝通無礙,才敢獨行南下,先行遊覽一番汴梁的盛景?」
蕭遠博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問題不能貿然回答,故作疲憊地按了按眉心,位於次座的一個遼人官員立刻道:「我等車馬勞頓,剛入使館,你們就問這問那,南朝就是如此待客的麼?」
「啊!在下見蕭正使急信來京,想來愛子心切,倒是考慮不周了……」
狄進露出歉然之色,起身拱手一禮,然後看向曹牷:「曹館使,開宴吧!」
曹牷朗聲:「諸位請入席——!」
在宮廷奏樂聲中,大宴正式開幕,能夠入席的正式人員,大概在二十位左右,但左右各捧金銀器具,流水而出的侍從婢女,卻整整有一百多位,並且絕非濫竽充數,於膳羞、酒醴、次舍、器用的布置,都是按照宮廷宴會的規制來的。
如果說其他方面,自詡中國的契丹人還能傲氣傲氣,在盛宴的招待上就是被完爆,宋使出訪遼國時,也受到過類似的大宴招待,回來時的評價都是笑而不語,眼角流露出幾分若有若無的輕視。
有些可以模仿,有些若不具備源遠流長的文化底蘊,想要東施效顰都辦不到,後來遼國自知這方面趕不上,乾脆就按照當地的風俗開辦盛宴,倒也別有一番特色。
而此時遼人官員尚且沉浸在這宏大的排場上,狄進拿著酒注和酒杯,笑吟吟地上前,杯中酒水倒得滿溢出來:「蕭正使,你我方才有些許誤會,請滿飲此杯,以表歉意!」
把酒水倒得滿溢出來,不是個人行為,而是這個年代的普遍潮流,「酒斟滿,捧觴必蘸甲」,意思是端起一杯酒,酒水得溢出來,灑得指尖上全是,才能體現出待客之道,不然倒不滿酒,別人會以為你敬不起,捨不得呢!
蕭遠博之前的質疑沒能出口,又已經稱呼了對方為狄伴使,這個面子當然要給,也接過侍從奉上的酒杯,傲然道:「我遼人一向心胸廣,氣量大,只要不是關乎到我大遼國體顏面,區區小事嘛,倒是不會與南朝計較這些,狄伴使既
有悔意,老夫這便幹了!」
狄進笑笑,敬完一杯,親自拿著酒注,將杯中再度倒滿:「我出身并州,我等北方漢子,向來是一杯不夠勁,兩杯不痛快,三杯四杯才見誠意,請了!」
這架勢一出,蕭遠博微微皺了皺眉,卻注意到兩方的目光都落在這裡,當然也不能示弱,呵呵一笑:「狄伴使自稱北方漢子,在我等眼中,可都是南朝之人,不過難得閣下有此等豪氣,干!!」
「這一杯,敬宋遼兩國罷停兵戈,共享太平!干!!」
「干!」
「這一杯,願宋遼皆能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干!!」
「干……」
眼見雙方幹上了,曹牷來到狄進身後虎視眈眈,就等著如果遼人有出面擋酒的,自己挺身而出。
實際上,契丹人還真不會讓手下擋酒,崛起於松漠之間的漢子,連酒都喝不過宋人,那還不如抹脖子了事!
但蕭遠博一杯接著一杯下肚,是真的有點遭不住了。
以前遼國的使者年紀不會小,宋朝這邊的館伴使也多是老者,老頭對老頭,大家敬個一兩杯,也就過去了,這回可好,換了個龍精虎猛的年輕人,你至少讓我吃一點菜,別一個勁的猛灌啊!
關鍵是這個年代的長途跋涉,本就對年紀大的人很不友好,上了歲數的人,胃又是肯定會出問題的,那是生理性的病變,只看嚴重與否,蕭遠博哪怕是太后的親族,平日裡很是注重保養,也不可能避免這個自然規律,待得八九杯酒下肚,胃裡已經翻騰起來。
他知道不能這樣下去,否則會被對方逼得當眾出醜,這個年輕的宋人外交手段和以前的館伴使都不一樣,竟然不講道理,眼見對方又要熟練地倒酒,趕忙道:「狄伴使的誠意,老夫感受到了,我們可以入座了!」
狄進喝得更快,已經十杯酒下肚,臉上卻不泛紅,眼神更加明亮:「請蕭正使放心,賢侄的事情,我等一定盡力!」
兩國使臣向來是平輩論交,哪怕蕭奉先的年紀肯定比狄進還要大,這聲賢侄叫得倒也沒錯,可蕭遠博接下來要再從對方年齡上說事,就不方便了。
這位遼國正使被灌得有些暈,一時間倒沒想起這點,但聽到這個保證,馬上意識到要將這句話定下來,作為後面發難的依據,故意浮現出笑容:「有狄伴使這話,老夫這顆懸著的心,就放下來了啊!」
狄進卻又把話題轉回剛剛:「賢侄會說漢話麼?」
蕭遠博含糊其辭:「會些。」
狄進又問:「賢侄可曾入過宋地?了解過我國朝風俗?」
會說漢話,總不能全無了解,蕭遠博接著道:「自是有些了解……」
「如此一來,倒是難了!」
狄進嘆了口氣,突然問了個看似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不知析津府可有宵禁?」
析津府就是後世的北京,如今遼國的南京,燕雲十四州的核心,蕭遠博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道:「自是有的。」
狄進道:「不瞞蕭正使,汴梁的宵禁已經是近乎取締了,夜市繁華,生意興隆,耍鬧去處,通宵不絕!」
шшш. тt kan. ℃o
蕭遠博這才明白為何要問析津府,補了句:「老夫來前,也聽其他使臣提及,汴梁的繁盛,多有人通宵達旦,犬子正是好奇這點,才要入京師遊覽!」
狄進道:「然正因為京師越來越繁盛,人口激增,來日恐有百萬之眾啊!」
蕭遠博聞言都不禁動容,遼國一共才多少人啊,你這一座城市,居然有百萬之眾?
但想到別說入城之後的繁華熱鬧,即便是入城之前,那也是一片繁盛美景,各條巷道遠遠鋪開,好似一眼望不到頭,夜間人流之多,都無法宵禁
,百萬人口,又不像是虛言。
而且他也真正意識到,對方談及宵禁的目的,語氣沉下:「狄伴使之意,是貴地人員眾多,故而一時尋不到老夫的兒子麼?」
狄進道:「依常理而言,賢侄精通漢話,又對我國朝並不陌生,除非主動現身,確實不易尋找,不過還是有意外的……」
蕭遠博眯了眯眼睛,剛想就能有什麼意外好好探討一番,胃裡又抽搐了一下,背微微一躬,知道不能再說下去了,趕忙舉步朝著位置上走去。
狄進關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蕭正使是感到不適麼?四方館中還有醫者待命,以防老邁病重,可要我去喚來?」
щшш▪ тTk дn▪ ¢Ο
「不必!」
蕭遠博擺了擺手,來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手拿了個胡餅,匆匆墊了主食,腹中的疼痛感終於緩解了些,但也知道自己的狀態不佳,不能被對方牽著走,乾脆岔開話題:「兩國大宴,氣氛向來熱烈,只是我大遼漢子,向來不喜投壺酒令之類的小把戲,何不演武助興?」
狄進來到旁邊的主位坐下:「如何演武?」
「自是南朝人也喜好的撲戲!」
蕭遠博側了下頭,之前護在他身前的馬臉漢子走了出來,介紹道:「這是我大遼勇士蕭浦打,對於撲戲略有所通,你們選一位勇士出來,與他一較高下如何?」
曹牷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他之前只覺得這個人極度兇惡,被對方的眼神盯上,就像是被猛獸凝視一般,令人遍體生寒,卻沒想到對方居然能姓蕭!
要知道遼國階級分明,小到生活細節,大到祭祀禮制,從方方面面來區分貴族與平民,而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姓氏。
契丹隸屬於「皇族帳」和「後族帳」的人才能有姓氏,兩帳之外的其他契丹人是沒有姓氏的,因此契丹貴族要么姓「耶律」,要么姓「蕭」,看似顯得單調,實則人數真的不多。
而這個勇士姓蕭,之前又沒有列入席上,毫無疑問就是賜姓的勇士,這在遼國可是極高的賞賜,代表著階級的躍升,日後他的子嗣就可以和貴族成婚了,而不是祖祖輩輩的底層人。
狄進則眉頭一揚:「『浦打」,在古老的撲戲用語裡,是用來撲擊除滅的殺招,這位遼人勇士能以此為名,恐怕在撲戲上面,不只是略有所通吧?」
蕭遠博有些詫異:「狄伴使好見識,浦打確有此意,老夫方才謙虛了啊!我們這位大遼勇士,於撲戲上還是有本事的,如此說來,倒是顯得欺負你們南朝了……蕭浦打,你看怎麼辦?」
最後一句是用契丹語問的,馬臉漢子也用契丹語瓮聲瓮氣地回答:「南朝人沒膽,我可以讓一隻手!」
蕭遠博哈哈一笑,翻譯道:「蕭浦打願意讓出一隻手,如此倒是公平了!」
曹牷面色沉下。
宋遼兩國的勇士,在外交場合演武,也不是頭一回了,正如蕭遠博所言,相撲是兩地最喜歡的運動,自然能較量一番,只是從來沒有到讓出一隻手的地步,要知道相撲的許多技巧都需要雙手協作,這讓出一隻手,幾乎是大人打孩子的地步了,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遼狗此來諸多挑釁,絕非臨時起意,必然是早就計劃好的,就是要挑起事端!」
就在他心裡破口大罵,又不知該如何拒絕的時候,狄進開口道:「讓一隻手的撲戲,如何能真正打得精彩呢?蕭正使方才入內,可見到了武器架?」
蕭遠博道:「見到了。」
狄進微笑:「四方館平日裡也接待京官,那武器架就是官員練武所立,不如用上面的武器,好好切磋一場,更能體現兩國的勇武,如何?」
蕭遠博驚訝不已,轉頭用契丹語對著
蕭浦打道:「南朝人要用武器和你真正的打一架!」
馬臉漢子獰笑一聲,重重點頭:「既然懦弱的南朝人要找死,我當然願意!」
蕭遠博考慮一下,緩緩點頭:「狄伴使既有這等興致,那便如此吧!蕭浦打,不要讓老夫失望!」
「是!」
馬臉漢子碰了碰拳頭,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蕭遠博看向宋人一方,等待對方挑出哪個勇士出面,然後就見狄進脫下緋紅官服,端端正正地放好,也舉步走了出去。
目睹這一幕,別說蕭遠博猛然愣住,即便在前日搬來武器架,就隱隱有所預料的曹牷,都忍不住瞪大眼睛。
什麼!館伴使正在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