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進隨著擁堵的人群慢慢挪進城中,那種熟悉的感覺回來了。
半年多不見,京師又熱鬧了幾分,街邊的攤鋪種類越來越豐富,清明上河圖的畫卷元素越來越齊全。
大榮復看得目眩神迷,真宗駕崩後他曾經來過一次京師,當時就覺得震撼不已,沒想到時隔短短數年,這座京師好似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如此富裕,還不趕緊伐遼?
相比起他的胡思亂想,其他人則各有心思,尤其是四位武僧,情不自禁地看向開封府衙的方向。
這一批秋後問斬的犯人很多,丐首何萬、丐首魯方、丐首婁彥先、深入參與「極樂淨土」的淨土寺執事僧八人,還有……他們的大師兄吳景。
狄進本以為在地方任職,會待上兩年左右,那個時候秋後問斬早已結束,臨行之前特意讓鐵牛四人去見了吳景最後一面,而發現大師兄的神態輕鬆平和,能為當時殺害陳家公子贖罪,是其心中所願,四人也不再多言,打點好了獄卒,行刑後將吳景葬在孫洪的墓穴旁邊。
但現在眾人既然回來了,還是忍不住想去再看一下大師兄,狄進自然清楚,對著榮哥兒道:「你們去見一見他吧,不留遺憾!」
榮哥兒躬身:「多謝公子!」
狄進又關照道:「開封府衙的官員皆已卸任,你們走胥吏的路子。」
榮哥兒明白了:「是!」
如今開封府的官員確實換了一批,權知開封府的不再是陳堯咨,陳堯咨入了兩府,拜樞密副使。
歷史上陳堯咨卸任後,繼任的是他的兄長陳堯佐,而他們的父親陳省華當年也權知過開封府,傳為一時的佳話,當然在這個位置上有親屬關係的不止這父子三人,最厲害的當屬呂夷簡的四個兒子,呂公綽、呂公弼、呂公著、呂公孺,包括此時跟在狄進身邊的小小少年,按照原本的軌跡,雖未入兩府成宰執,但也當到了權知開封府的高官,不得不說呂夷簡確實是教子有方。
如今陳堯咨卸任後,繼任者出現了變化,由於他不是黯然外放的結局,而是升為兩府重臣,這個時候哥哥陳堯佐再接替為開封府衙主官,就太過顯眼,便換了另一人。
鍾離瑾,字公瑜,廬州人士,包拯和公孫策的同鄉,也是政績豐富,歷任各地,為官時頗有善政。
狄進對於這位完全不了解,只是想到除了陳堯咨外,判官朱昌、王博洋,推官呂安道也都卸任,頗有種物是人非之感,以前隨意進出府衙,跟回家一樣,現在也得關照身邊人,不能再按照過往經驗辦事了。
除此之外,還有最經典的住房問題。
在兗州州治,他要麼住在驛館,要麼直接住在州衙內,這是地方同判的權力,副市長還怕沒有地方住?可回到京師,房價壓力又撲面而來。
想到之前退房時,還有心下次回歸京師來,買一套屬於自己的宅院,狄進表示大意了,計劃趕不上變化,有錢也不敢買,不然肯定會被御史盯上。
怎麼辦?
接著租房唄!
林小乙最是明了公子心意,一路走過,已經選好了租房子的牙行,對於宅子的要求依舊是儘量鬧中取靜,可以離皇城稍遠些,但不要太過繁華吵鬧的巷子,那樣十一娘子出入也不方便。
路過開封府衙,沿著長長的御道天街,一路來到宣德門外,狄進翻身下馬,進入皇城。
剛剛回京,他也不急於辦事,先去吏部述職,然後往禮部獲得館閣的考試時間,回到住處備考,展現出對館閣的重視態度。
一襲綠袍在天下中樞,自然算不得什麼,但狄進實在太過年輕,哪怕通過地方上的歷練,愈發養出為官者的威嚴與氣度,終究是顯得鶴立雞群,一路往來的官員紛紛側目,卻謹慎地沒有上前攀談。
狄進隱隱感到,皇城內似乎籠罩著一股略帶壓抑的氣氛,以致於這些京官都如履薄冰,不敢多惹事端。
當然,總有些大佬不需要顧忌影響。
還未到中書門下的吏部房,一道中氣十足的老者聲音就傳了過來:「仕林!」
狄進迎著那走來的一襲紫袍,上前幾步,行叉手禮:「下官見過張樞密!」
樞密使張耆一改平日裡刻板端正的模樣,臉上浮現出幾分笑容:「兗州之事,老夫聽不少同僚提起,皆贊仕林英傑,造福地方,如今歸京,也別忘了來府上坐坐,我那孫兒很是念著你,逢人便說三元魁首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呢!」
對於張耆的孫子張宗順,狄進只記得駙馬案時,還讓對方煽動國子監學子,衝鋒陷陣,現在莫名成好友了,但人家堂堂樞密使都這般說,他還是同意了好友的申請:「開封府衙外,眾士子一腔熱血,為民請命,便是宗順兄領頭,那一幕我也記憶猶新!」
「這小子若能有仕林你半分才學,我便是老懷大慰了!」
張耆撫須笑著,旋即臉色又鄭重起來:「有一事老夫不得不提醒仕林,你所著的《洗冤集錄》傳入京師後,遭到了不少非議,有人斥你偽作大言以邀名,書中頗多光怪陸離,不足為信!」
狄進面容平和:「多謝張樞密提點,以前並無此等刑案專著,遭到質疑亦是理所應當,下官並不奇怪!」
張耆卻奇怪了,著書立言是何等榮耀,那些人誹謗伱的著作,你居然半點不著急?
但著書者都這般鎮定自若,他作為外人,更不能顯得太熱心,不得不轉換話鋒:「老夫就知仕林胸有成竹,哈哈!宗順在家中也看《洗冤集錄》,只覺得大開眼界吶!」
再扯了片刻那孫子,這位樞密使隱隱帶著幾分失望離開,狄進送了送,迎著周遭官員意味深長的注目,繼續朝皇城內走去。
隨著官家的年紀越來越大,影響力逐漸增加,太后黨感受到了緊迫感,自己也進入了對方的視線中。
畢竟《洗冤集錄》的價值,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一旦此書推行天下,他的聲名威望,可就遠遠不是一個初入仕途的後輩官員那麼簡單了。
當然作為官家欽點的三元魁首,太后黨估計也沒指望自己完全倒戈過去,但只要留下印象,覺得在太后這邊還能獲得支持,留有一條退路,不在太后還政的事情上過於強硬,就是一種勝利。
為此張耆甚至透露出,太后黨可以支持《洗冤集錄》的意圖,只是這位靠著裙帶上位的樞密使,水平比起呂夷簡差得實在有點多,被三言兩語間擋了回去。
狄進絲毫不受影響,走入了吏部。
對於掌天下官吏選授、勛封、考課之政令的吏部,許多官員不僅是敬畏,甚至是恐懼,尤其是卸任述職,往往視作一道檻。
因為由上一份差遣到下一個職位的安排,有時候要經過一段漫長的等待,而這個過程是不發俸祿的,官員沒了收入,還不得不上下打點,無形中也逼迫他們在地方上貪污受賄,早做準備。
沒有人敢為難一位三元魁首,狄進在熱情的招待下辦好手續,兗州同判差遣至此正式卸下,離開吏部後,往禮部而去。
相比起吏部的權勢,禮部更加清貴,裡面飄出的墨香似乎都散著幾分書卷氣,而在等待核實的過程中,狄進也想到了劉筠劉學士。
回到京師後,有幾位官員他是肯定要去拜訪的,比如樞密副使陳堯咨,比如翰林學士劉筠,從私人感情來看,他和陳堯咨更親近,但從官場道理來說,天聖五年知貢舉劉筠有半師之恩,何況劉筠確實對他十分賞識,也該去好好拜會一下老人家。
這邊思索著,面前的禮部官員已然矜持地做出詢問:「館試安排在十日之後,狄三元可有不便之處?」
由於館試是為官員獨自安排的,不是和別人同時考試,日期上還能調整,這點狄進都是才知道,點了點頭:「那就定在十日之後。」
禮部官員辦好手續,將一份名狀遞了過來:「請狄三元於十日後的辰時,來禮部應試,切勿遲到。」
「多謝!」
狄進接過,行禮離去,一路出了皇城,遠遠就見去看房的林小乙還未回來,道全和遷哥兒倒是回來了,臉色卻有些不對勁。
眼見公子出現,遷哥兒立刻要上前,道全則拉了他一把,示意稍安勿躁。
狄進目不斜視,翻身上馬,待得離開御道天街,拐入旁邊的巷子後,才立刻發問:「怎麼了?」
遷哥兒急急地道:「公子,我們尋了相熟的獄卒,大師兄已經不在開封牢獄了!」
道全沉聲道:「不僅是大師兄,那三名丐首,何萬、魯方和婁彥先,也被移走了,與此前案件相關的死刑犯里,只剩下了淨土寺的那些僧人!」
狄進目光一凝:「獄卒也不知他們去了何處?」
遷哥兒點頭:「獄卒只說是一群禁軍將人押走,不像是皇城司的手下,看上去氣勢洶洶,根本不說帶去了何處!」
狄進稍作思索,開口道:「我們先安頓下來,再探明情況,我倒要看看,誰敢動陳公和我一起擒獲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