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進出了開封府衙,榮哥兒牽著一匹尋常代步的馬兒,迎了上來。
看到這匹租借的劣馬,再想到家中御賜的那匹寶馬,每日開銷不少,卻又太過醒目,尋常時期還不好拿出來騎乘,狄進就覺得有些可惜。
所幸後面如果離京北上,那是肯定能用的著的,策馬奔騰才能發揮出駿馬的價值,養在馬廄里實在太憋屈。
榮哥兒見得公子步履輕快,還有閒情觀察馬匹,就知事態進展得頗為順利:「公子,又有新的丐首暴露了?」
「不錯!」
狄進翻身上馬,微微一笑:「七位丐首裡面,五人已經現身,我們現在去會一會那位排在第六位的。」
「三爺」巨富何萬,「四爺」刑案孔目魯方,「五爺」迎客僧照靜,「六爺」都作院喻平,「七爺」乞兒頭頭婁彥先。
比較一下,沒來得及洗白的婁彥先確實慘,但實際上,這是他應得的報應,反倒是那些已經上岸的丐首,得了不該有的享受!
因此開封府衙去緝拿「三爺」何萬,狄進則帶著一名書吏,兩名衙役,攜陳堯咨的公文,往都作院而去。
工部很好找,畢竟是六部之一,但若不是工部著吏員領路,都作院還真的很難尋。
「怎麼在卸鹽巷?」
鹽在古代極為重要,裝卸也是關鍵環節,這卸鹽巷位於汴河碼頭不遠處,是嚴格管理之地,不少倉庫都在裡面,但製造弓弩甲冑之地,要麼在皇城之中,要麼乾脆出城牆,畢竟城外占地廣闊,容易施展,都作院在卸鹽巷,怎麼看都不搭。
吏員一副懶散模樣,語氣裡帶著最基本的禮貌:「狄三元有所不知,這都作院好幾回走水,裡面的料物損得厲害,無奈之下,才搬來了卸鹽巷,此地管轄嚴密,鹽倉就在那裡,若是出了差遲,也好救!」
「常常失火麼……」狄進目光微動:「都作院可有官員?」
吏員有些不屑:「便是一些匠人罷了,怎能有官員,如我等小吏都不多!」
再細細問了問吏員的情況,狄進進一步確定,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要把都作院等好幾個部門,專門劃撥出來組建新的軍器監管理了。
太爛了。
當然,等到宋夏戰爭爆發,太平歲月不在後,這類原本濫竽充數的機構,肯定也會引起上面的重視,古代生產力不足,往往要有迫在眉睫的需求,才會有所改變,先見之明很多時候都不會被接納。
「怎麼都關著?」「還沒到麼……」「嘖!應該就是這間了!」
都作院是一片連綿的屋舍,如今許多屋子門都關著,幾個人往裡面走,終於看到一間開著的,還未進去,迎面一股說不上來的怪味涌了出來,吏員直接打了個噴嚏:「呸!什麼味啊!小的就不進去了,告辭告辭……」
狄進沒有強求,從這吏員之前尋找的架勢來看,比起沒來過的也熟悉不到哪裡去,毋須留下來添亂。
越往裡面走,越是見到地上橫七豎八,堆滿了廢舊的料物,人卻很少。
好不容易碰到兩個匠人,他們指了指方向,一路來到深處,發現在一處打理得很乾淨的桌案前,一個男子坐在杌子上,彎著腰,正在聚精會神地打磨一個物件。
狄進打量著這個人,發現他看著也就二十多歲,長相平平,從桌案的高度來看,個子很矮,但身材並不瘦弱,雙臂很有力氣。
跟來的兩名衙役,都是府衙中的好手,擒賊經驗豐富,按住刀柄,緩步上前,到了近前才喚道:「喻平?」
男子充耳不聞,直到兩道身影左右撲上,將他狠狠壓在桌案上。
男子第一反應是猛地收手,防止刻刀用勁錯位,毀掉自己手中的物件,然後才尖叫起來:「你們做什麼?做什麼?俺是禁軍!禁軍!」
衙役怒喝道:「禁軍?你明明是乞兒幫的賊首!」
男子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尖叫聲戛然而止,掙扎的力氣也隨之消失,嘴唇囁喏了一下,對於丐首的指責竟沒有反駁,只是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那打磨到一半的物件。
犯人如此好緝拿,兩名衙役自然鬆了口氣,就連嚴陣以待的榮哥兒也放下心,總不能每次有賊人,都要公子提著鐧親自上。
而狄進仔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來到面前,開口道:「你想把它做完?」
男子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狄進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男子有些莫名,但還是低聲道:「二十九。」
「以你的年紀,從小在無憂洞長大的可能性不大……」狄進最後問道:「國朝木工第一人,堪稱當世魯班的喻都料,是你什麼人?」
男子的身體猛地僵住,連連搖頭,再度掙紮起來:「無關!我與喻家無關!」
狄進基本可以確定,兩者有關係。
喻皓在後世的名氣不大,對他有所了解的,基本是通過兩個名人,一位是歐陽修,稱讚「其用心之精益如此,國朝以來木工一人而已」,另一位是沈括,在《夢溪筆談》里寫下了《梵天寺木塔》,這篇古文後世還選入過初中語文課本,有的人或許還背誦過……
文章說的是,喻皓在京師開寶寺修建的一座木塔,成形後竟朝著西北傾斜,朝中欲問罪,喻皓解釋,京城平地無山,多吹西北風,現在的寶塔根據地勢修建,雖然傾斜,但百年之內就會給吹正過來,後來百年不到,果真如他所言,塔身逐漸筆直聳立,事跡廣為流傳,為世人所嘖嘖稱奇。
喻皓不僅技藝神乎其神,還留有三卷《木經》傳世,是木匠打造樓台寶塔的必備書籍,堪稱公輸般一流的人物,甚至有人認為他是魯班轉世。
而根據年齡,喻平如果與喻皓有關係,那很可能是他的曾孫,要查證的話,不僅可以通過和喻家人的相貌對比,再看一看十幾年前,喻家有沒有丟過孩童……
由於婁彥先的存在,乞兒幫既然做了一次綁架孩童,將其逐漸培養成丐首的行為,那當然還會有類似的情況發生,這套流程府衙已經很熟悉。
但狄進想了想,並沒有那麼做,而是對兩個衙役道:「暫且放開他。」
衙役露出擔憂之色:「狄三元?」
狄進平和地道:「他若是再反抗,我還是能製得住的。」
想到這位親手將三個乞兒幫的賊子抓入府衙,確實和陳大府一樣,都是文武雙全,衙役這才緩緩鬆開手。
喻平活動了一下被壓得生疼的雙肩,侷促地站在原地。
狄進朝著左右看了看,榮哥兒立刻搬了一張凳子過來,他坐下後,指了指杌子:「喻平,伱坐!」
喻平小心翼翼地坐下,靠著旁邊的桌案,鼻子裡嗅著那些鐵木的味道,才露出些許安心的表情。
「記錄供詞!」
狄進對著跟來的書吏點了點頭,然後看向這位六爺:「婁彥先你熟悉麼?」
喻平有些茫然。
狄進道:「就是你們七位丐首中,最小的那個七弟。」
喻平這才明白,緩緩點頭:「見過……不熟……他很兇惡……」
狄進道:「婁彥先不熟,何萬、魯方、照靜……哪個你熟悉?」
聽到一個個丐首從對方的嘴裡輕而易舉地報出來,喻平眼神里透出驚愕,然後低聲道:「我……我都不熟!」
書吏記下,覺得是天方夜譚,兩名衙役也認為此人肯定是扯謊,哪有這樣的丐首,唯獨榮哥兒覺得,此人那拘謹畏懼的模樣不像是裝出來的。
狄進不置可否,再度發問:「所以你加入禁軍後,還叫喻平?它甚至是你的真名吧?」
喻平面色變了。
狄進接著道:「婁彥先如果能脫去污衣,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京師,肯定不會再用原本的姓氏,以免婁家受牽連……你是喻家人,卻不改姓氏,乞兒幫的『大爺』這麼做,就是明擺著拿你的家人威脅你!」
喻平流露出驚懼之色,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嘴裡咯咯幾聲,卻是結巴了:「不……不……」
狄進接著道:「被乞兒幫拐帶的孩子,後來卻成了丐首,家人自是會被連累,尤其是你喻家可不比婁家!」
「婁家本是延津當地大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在保他們,你們喻家只是匠人,這等事若是被波折上了,便是滅頂之災!」
「但我狄進保證,你只要願意說實話,我可以承諾,絕不讓受害之家,再受到第二次傷害……」
喻平身軀一震,瞪大眼睛:「你……你就是狄三元?」
左右衙役笑道:「除了狄三元,誰還能抓你們丐首如探囊取物?」
喻平瞪大眼睛,直接跪倒在地:「我信狄三元!我信狄三元!我什麼都願意說!懲罰我便是,不要波及我的家人!」
書吏提筆,心中讚嘆,這位出馬,簡直是無往而不利。
只不過眼前這位也太好交代了,真是最不像丐首的丐首……
這樣的人抓了,會有作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