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
狄進並不意外,但也頗為感慨:「果然婁彥先想要脫下污衣,穿上淨衣,前面就是有成功例子的,誰能想到,開封府衙的刑案孔目,居然會是乞兒幫的四爺?如此看來,婁彥先之前的六位丐首,可能都已經洗白上岸,換了一個體面的身份了……」
「是啊!」
狄湘靈頗為忿忿:「可惜那個聯絡的賊子跑了,這個人被稱為『盧管事』,即便不是丐首,也是乞兒幫中最頂尖的人物,熟知內情,恐怕每個丐首的身份他都知曉!我本來準備趁著他折返時,一舉擒下,沒想到此人當真狡詐,居然從隔壁的院落逃走,實在可惜!」
狄進知道,姐姐的輕功算是武功裡面的短板,並不具備壓倒性的優勢,近來一直修煉,每每出現都是身如清風,神出鬼沒。
因此他安慰道:「姐,世事本就沒有十全十美,何必懊惱呢?此番由你出馬,已經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不僅確定了給『七爺』婁彥先通風報信的,正是潛藏於衙門的『四爺』魯方,對於後續攻克乞兒幫,都是巨大的收穫!」
狄湘靈皺眉:「可我們沒有證據,如果抓住了盧管事,就能順理成章地指認魯方,現在證人沒抓住,如果貿然抓人,他矢口否認,比起婁彥先都要頑抗到底,那反倒成了囚禁府衙孔目的罪犯,你不能擔上這種風險!」
狄進知道姐姐行事越來越謹慎,正是為了不連累自己,心頭一暖的同時,也微笑道:「我覺得,這個人的嘴一定不會比婁彥先牢!」
「魯方……就暫且稱他為魯方吧,此人從老鼠洞裡走到陽光下,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從普通的吏胥做起,一步步立功攀升,成為了如今威望極高的刑案孔目,受人尊重,除了某些本性不會改變外,他實際上已經是一個標準的衙門吏胥了!」
「相比起來,婁彥先才是真正的乞兒幫丐首,吃盡了苦頭,意志堅定,只要心理防線不徹底崩潰,他直到死也不會說一句真話,因為他不願意讓我好過,讓抓到他的人立下更多的功勞,所以寧願帶著滿肚子秘密去死!」
「也對!這個人安逸日子過了十幾年,怎能比得上婁彥先死硬?」狄湘靈被說服了:「那我直接把魯方抓起來,嚴刑拷打?」
狄進也偏向於快刀斬亂麻,魯方在開封府衙的威望還是挺難辦的,或許陳堯咨和呂安道會相信自己,但其他吏胥和衙役肯定會保持懷疑,一旦對方咬死了不說,目前沒有絲毫證據。
但嚴刑拷打的話,同樣是沒了回頭路,魯方肯定不如當丐首時那般強硬,可具體還有怎樣的承受力,誰都不好說,萬一能撐一段時間,那確實會很麻煩。
狄進想了想,沒有貿然下決定,詢問道:「他的兒子現在如何了?」
「還在暈著,我手下盯著呢!」狄湘靈道:「本來不確定他父親到底是善是惡,自然不能虧待,我還準備給他一個乞兒抓一抓,立下一功呢!」
狄進道:「根據你的觀察,這魯家大郎知道其父的真實身份麼?」
狄湘靈搖頭:「十之八九不知道,否則對待我們偽裝的無憂洞賊子,不該是那般反應!但此子也不是表現出來的那般正氣,反倒是有些陰險,最初只是做做樣子,在我的手下假裝內訌,幾度引誘後,才貪功冒進,進了水道擒賊!」
「看來魯方是在長子的教育上,傾注了心血的,越是如此,越捨不得放棄!」狄進微微一笑:「既然這樣,為何不讓這位『四爺』,主動把證據奉上呢?」
……
「阿郎!有信!似是……似是大郎寫的!」
當僕從將信件遞了過來,看著信封上那熟悉的狗爬筆跡,臉色灰敗的魯方身軀巨震,迫不及待地拆開,仔細看了起來。
信件很簡單,就是讓魯家大郎寫下的勒索信,要求兩天內,準備五千貫錢,再去京師店鋪兌換成等值的銀鋌,然後放到指定地點,老老實實地做完這些,就讓魯家大郎平安回來。
魯方起初看到,心裡燃起了希望,但看到落款處,卻是面容巨變。
因為上面赫然寫著,四爺!
「是大郎麼?是大郎麼?」
得到消息的妻子郭氏匆匆趕來,伸手就要看信,魯方卻下意識地將落款的一角撕下,再將剩下的遞了過去。
郭氏也沒顧得上好奇,夫郎這麼做是為了掩飾什麼,看到兒子的狗爬字,就激動得熱淚盈眶。
她是小家娘子,識字不多,但這上面寫的內容還是認得了,確定了兒子有希望回來後,原本已經絕望的她,欣喜若狂地奔回屋內:「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眼見妻子又拜訪在佛像面前,虔誠地叩首,這次魯方也不敢踹佛像了,他甚至有種惶恐,是不是因為昨日自己踢飛佛像,褻瀆佛祖,家中才驟然遭此大禍?
但讓他直接去拜,又拉不下一家之主的面子,最後拂袖走了出去,默默思索起來。
現在的關鍵不是拜佛,還是遇到了這種綁架勒索,到底該怎麼辦?
信中的落款不會是巧合,對方自稱四爺,就是明示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會特意綁架了自己的兒子,並且一開口就勒索五千貫錢財。
別把錢不當錢,五千貫在當今的年代,即便是富戶人家也不是等閒能拿出來的,如果是太平坊的權貴丟了嫡子,勒索這個數目倒也罷了,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衙門孔目,正常情況下怎麼可能拿得出這麼一大筆錢?
可魯方偏偏拿得出來。
因為他是四爺,乞兒幫的丐首之一,掌控著幫派中最頂尖的資源和財富,並且洗去昔日的身份後,還成為了府衙的高級吏員。
這些年間,他陸陸續續抓上十幾個最外圍,什麼都不知道的小乞兒,就能換取地位的穩步提升,從此監察衙門動向,這筆買賣可太值得了!
只可惜前段時間被那個包拯鑽了空子,否則他肯定也會提醒老七,一直縮在洞裡,豈會被抓到?
且不說那些,自己的身份隱秘至極,甚至就連婁彥先一開始都不知道,又是誰不僅知曉,還膽大包天到綁架勒索他的兒子?
正當魯方苦苦思索之際,身後傳來郭氏顫抖的聲音:「夫郎,是不是錢財太多了,家中拿不出來?妾身的嫁妝統統可以典當,我們再去大相國寺借一筆香積錢,先把大郎救回來吧!」
魯方擺了擺手:「你不懂!現在不單是贖錢的問題,我們便是給了錢,那賊子就一定會把人放回來麼?」
郭氏呆住:「他們拿了錢……為何不放人?」
魯方對此可太有發言權了:「乞兒幫一貫是贖錢照要,人質也不會放回來!那些太平坊的達官貴人之家,被他們敲了多少次,寶貝孩子沒了,又舍了重金,結果人財兩空,什麼都沒回來,那是恨之入骨啊……咳,我在衙門當差,還不知道麼!」
郭氏不願意相信:「這樣做,以後誰還會給他們贖錢?」
魯方悶悶地道:「總有蠢的!」
如書辦柳言那種為了全家老小,強忍住悲痛,始終不願意順從的父親有,但更多的是那種為了孩子不顧一切的父母。
魯方以前不止一次嘲笑過這種人的愚蠢,明明知道孩子死定了,還抱著那不切實際的僥倖和奢望作甚?
可現在,當他親口說出這四個字時,心也如刀割一般!
總有蠢的……總有蠢的……
郭氏身軀更是晃了晃:「那大郎……大郎……真的回不來了?他現在可還活著啊,正在那暗無天日的洞裡,等著爹爹和娘親去救他呢!」
魯方臉上浮現出濃濃的掙扎,如果是乞兒幫綁架的,那他可以肯定回不來,但這夥人很可能不是最無信譽的乞兒幫,還真的說不準,腦海中浮出兩個念頭,不斷碰撞。
一個念頭是,我還年輕,四十多歲還能再生,又不是絕後了,怕什麼?
另一個念頭是,大郎身體健壯,性子又那般好,多麼難得,萬一後面生的,還是養不大怎麼辦?
魯方的妻妾其實已經生得算夠勤快,十幾年間四個兒子十一個女兒,女兒夭折的其實更多,因為遠不如男丁受重視。
但不知怎的,那些小民有些時候也能養大四五個兒子,倒是他們這些權貴之家,單看一脈,往往人丁稀薄,莫不是壞事做多……
呸!
「嗚嗚……嗚嗚嗚……」
此時身後已經響起郭氏絕望的哭聲,哭得魯方愈發心煩意亂:「哭!哭!哭!就知道哭!我去給贖錢還不行麼?」
郭氏哭聲戛然而止,又萌生出希望:「真……真的?」
魯方道:「我去籌錢,你……你去拜佛!讓佛祖保佑保佑,對方心善些,讓大郎平安回來!」
「好!好!」
郭氏匆匆去了,魯方大踏步朝外走去,但剛剛出門,不禁頓了頓,再度生出遲疑來。
原因很簡單,他的孔目身份,完全不足以拿出這麼一大筆錢,萬一就此被拿住把柄,稟告給衙門,該如何解釋?
不過想了想,魯方覺得無妨。
勒索信上,已經點名了他的身份,如果是朝廷中人,早就上門抓人,三木開審了,對方定是江湖勢力,這種人做事又不必講證據,要抓人早就上門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關鍵還在於先將寶貝兒子保住,後面再借乞兒幫的力量,與之狠狠較量一番,報此大仇!
魯方下定決心,匆匆走出,口中下意識地道:「大郎啊!你等著!爹爹一定救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