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
哪怕遷哥兒快馬加鞭,出了城後乾脆棄了車廂,兩人共騎一匹,當抵達普濟寺時,也只能聽到悲戚的哀嚎從後院傳來。
狄進停下腳步,遷哥兒立刻沖了過去,然後哭號之人又多了一位。
已經有僧人被驚動,一間間廂房亮了起來,然後有四五個人結伴出來查看。
狄進迎了上去:「我是之前開封府衙的查案人員,驚擾諸位,敬請諒解,請回房吧!」
僧人面面相覷,隱約間似乎也明白了什麼,紛紛低下頭,轉了回去。
但有幾個小沙彌遲疑著,還是走了過來,雙手合十拜了拜:「大官人,你能放過後院的老和尚麼?他不是惡人,給俺們看病哩!」
狄進心頭一顫,摸了摸他們的腦袋:「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不是惡人,回去吧……」
小沙彌這才依依不捨地回了房。
而狄進靜立在寺中,足足小半個時辰,腳步聲才緩緩傳來。
遷哥兒扶著吳景,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到了面前,吳景撲倒在地,痛苦地乾嘔了起來,斷斷續續地道:「是我……不聽公子所言……偏偏要來見師父……如果我不來……他就不會死……他就不會死……」
狄進等他稍稍緩和了些,開口道:「你怎麼知道令師在這裡?」
吳景道:「有人在窗外告訴我,師父說,乞兒幫一直在逼他,還險些把他抓進無憂洞,後來才避到了這座寺廟中,結果還是被發現了,那人想必就是乞兒幫的……」
狄進道:「既如此,你能來這裡見令師最後一面,總好過那些賊人到此攪擾,讓他在臨終前都不得安寧。」
之前旁觀衙門取走骨灰罈,狄進就發現老僧眉宇間似有一絲輕鬆之意,再詢問寺內的小沙彌,馬上意識到此人極可能就是孫洪。
而短短三年,對方居然蒼老到這般地步,狄進也不想打擾,讓其度過人生的最後階段,沒想到暗中還有賊子不願善罷甘休。
倘若是這樣的話,吳景來此,倒也是歪打正著,由徒弟送終,總好過落入無憂洞中。
狄進也很想詳細問一問,孫洪臨終前跟這位大弟子具體說了哪些話,但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對著兩人道:「你們先去把令師的遺體收斂好,期間任何人的話語都不要相信,那個院落也不再安全,尋一處別的據點,安置好了再來老橋巷尋我。」
吳景已經說不出話,遷哥兒抹了抹淚水道:「是!」
「此案既然由我查辦,我會讓罪人付出代價!」
狄進沒有說節哀順變之類的話語,最後道出一句,轉身離去。
待得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心氣亦有所不平,遲遲沒有睡著。
想了許久,他眼中的凌厲之色斂去,對於接下來如何讓駙馬定罪,已然有了一個全盤的計劃,這才緩緩閉上眼睛。
說廢話沒有用,讓公主也節哀!
……
「仕林!」
待得第二日清晨,在飯桌前剛剛吃著早飯,一道身影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倒是讓狄進微微一笑:「明遠,一起吃吧!」
「呵!不然我大早來作甚?」
來者正是公孫策,毫不客氣地坐下,拿起蒸餅就吃。
狄進也繼續細嚼慢咽。
兩人幾乎同時吃完,公孫策頗為優雅地擦了擦嘴,這才道:「這幾日過去了,仕林是不是對案情的真相,已經瞭然於胸?」
狄進道:「你這次確是沉得住氣。」
這幾日說來話長,但對於公孫策這種性格的人而言,能在驗屍當天指明了三個嫌疑人後,按捺住好奇心,回到家中複習備考,不再關心後續進一步發展,著實是難能可貴。
解試的打擊,確實讓他沉穩許多,狄進自是為他高興的,然後將案情的進展講述了一遍。
廳堂內的氣氛安靜下去,公孫策聽到一半,臉色已是沉下,到了最後更是陰雲密布,毫不掩飾那雷霆怒火:「具體是哪幾家權貴?」
狄進道:「就目前得到的線索,首惡主謀,應是冀國大長公主駙馬都尉,李遵勖。」
公孫策皺眉:「別人呢?別只說他一個啊!」
狄進道:「首惡是他!」
公孫策馬上明白何意,憤然起身:「這豈非助長了那些賊子的囂張氣焰?我不信這樣的事,李遵勖就大公無私到一人獨自抗下,他出手害推官袁弘靖時,定是與其餘人通過氣,最後再合力將案子壓下去!哼,那呂夷簡故意任由案子不了了之,恐怕這些人也暗中念著他的好吧!此人也是兇手之一!」
狄進平靜地道:「若是將這樣的結果報上去,此案的兇手最後只會變成一個人,那就是已經去世的孫洪!」
「朝廷很快會重新調查,發現孫洪假死脫身,為了害怕被發現,殺害了前任開封推官袁弘靖,污衊袁弘靖焚毀案卷的書吏,估計也會多出一個孩子,孫洪就是救了他孩子的恩人,一切都是這個窮凶極惡的僧人所犯的累累血案,所幸現在他已經畏罪自盡了……」
「至於那些太平坊的貴人,有的會外出知軍州,有的則在家閉門思過,甚至於這些都不會發生,半年以後,或許更短的時間,這起案子就會淡忘在京師百姓的記憶中……」
公孫策面色立變:「這分明漏洞百出!」
狄進靜靜地看著他。
公孫策說不下去了,緩緩坐下,臉色無比難看。
狄進推心置腹地道:「明遠,我們都希望真相能完全公之於眾,但世道便是如此,本朝已然不錯,前朝你讓那些高門貴胄領罪試試?八議能堂而皇之地免除一切責罰!現在這些權貴的惡舉暫且記下,但凡肆無忌憚的,必然不會吸取教訓,用不了多久,還會犯在我們手中,關鍵是當那一天到來,我們有沒有能力將之繩之以法?」
公孫策深吸一口氣,理智告訴他,這確實是如今最可能實現的辦法,但就是難以接受,悶悶地道:「伱查出來的案子,你說了算吧!」
狄進拱了拱手:「多謝明遠支持,跟你說出這些,我的心情實則也好了不少!」
「也罷!也罷!」公孫策吃軟不吃硬,擺了擺手:「但我們可說好啊,我畢竟也是出了力的,你別糊弄我,那個駙馬李遵勖,一定要讓得到懲罰,而不是僅僅八議所護,貶官了事!」
八議制度,是古代刑律規定的,對八種人犯罪必須交由皇帝裁決的特權制度,最早源於西周的八辟,在曹魏的《新律》中首次正式進入法律。
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就這麼說吧,哪怕犯了十惡不赦的重罪,也是視情況而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免罪。
當然還要看皇帝或者說最頂層的掌權者決意,有的只是換個死法,有的仍然要流放,還有的就能不了了之。
這是赤裸裸維護貴族官僚的特權,所以《大宋提刑官》裡面,刁光斗反駁宋慈時,不應該說王法王法就是王家的法,而是應該直接把八議制度搬出來,以律法斗律法。
後來對這種制度產生強烈衝擊,甚至令之幾乎名存實亡的是什麼呢?也很熟悉,錦衣衛、東廠、西廠!
從這些特務機關大行其道開始,君臣關係就不是以前那種權力互相牽制了,人臣完全成為皇權的奴僕,對文武官員的生殺予奪,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間,所謂八議制度,自然也就成了一紙空談。
當然,那並不能帶來公平,只會製造更大的不公平。
因此狄進之前說的,確實是真心話,前唐高門大族橫行時,世家子弟或許會因政治鬥爭而身死,比如武則天殺了不少世家子,但那不是打壓世家,是打壓不聽自己話的世家,對於那些依附她的,依舊榮寵至極,惡事隨便做。
相比起來,北宋前中期,公理道義、善惡忠奸,至少還是朝野上下要遵循的準則,哪怕是表面,背地裡依舊有很多不公之事,這就不容易了,換到五代十國時,那是連裝都不裝一下。
所以狄進已經有了具體執行的計劃:「我準備先去張樞密的府上再拜訪一番。」
公孫策奇道:「讓他支持對付駙馬?」
「不!」狄進微笑著搖頭:「張樞密不會直接出面與駙馬為難的,倒是他的嫡孫張宗順在國子監中頗有人望,此前舉薦我出來查案的就有他,如今也該這位俠肝義膽的學子出面,為我等正義之舉搖旗吶喊了!」
公孫策終於笑了:「此言大妙!」
……
「哎呦——哎呦——」「老大人,孫兒知道錯了!」「哎呦——哎呦——」
一陣陣有節奏的呻吟聲從房內傳出,張宗順趴在床上,神情悽慘,語氣誠懇。
那日張耆大怒,以家法處置他,手下的僕從自然不敢真的如衙門裡的殺威棍那樣,打到傷筋動骨,但老大人的脾氣上下也都清楚,如果只是做做樣子,那不僅他們倒霉,張宗順後面更慘,所以皮肉之傷是不可避免的。
於是乎三天了,張宗順都沒下得了床。
張耆很滿意,覺得這很符合他對於子孫嚴格的管教,不過他如果親自站到張宗順面前觀察一段時間,就會發現這個孫子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臉上與其說是痛苦,更像是有沒有過關的緊張之色。
終於,喉嚨快要喊啞了後,他猛地閉上嘴,對著守在床前的婢女使了個眼神。
婢女心領神會,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不多時返了回來,低聲道:「公子,老大人派來的管事走了!」
「這一關總算過了!」張宗順舒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想要翻一個身,卻猛地一咧嘴角:「嘶!這次打得比上回重多了,都怪那個可恨的狄進……嘶!」
婢女不敢應聲,但很快側耳傾聽,臉色變了,做了個噓的表情。
「哎呦——哎呦——」
張宗順反應極快,馬上意識到不對,立刻又叫喚起來。
「七郎這次受苦了!」很快張耆的貼身老僕走了進來,先是關切了一句,然後低聲道:「七郎速去廳堂,老大人見客,要你作陪。」
張宗順有些奇怪,乾笑一聲:「老大人待客,就不用我這受傷的晚輩出面了吧?」
貼身老僕語氣嚴肅起來:「老大人見的客人是狄解元,七郎莫要推辭,速去廳堂作陪!」
「又是他?」
張宗順尖叫一聲,險些蹦起,淚水奪眶而出,這次是真情實意的委屈,恨不得把頭蒙進被子裡:「我再也不與他為難了不行麼?求求了,讓這位解元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