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廉頗老心死燈滅

  畢生心血,終在昏君奸臣的玩弄中被付諸東流。

  自己活著還有什麼用?歸去,歸去罷!

  一

  這一次罷官,儘管照例失望落寞,但辛棄疾終歸還是比較釋然的。他不但沒有過分糾結朝廷的冷酷和壯志的難酬,反倒在歸途中寫下一首《柳梢青·三山歸途代白鷗見嘲》,來自嘲這次堪比迅雷的罷官:白鳥相迎,相憐相笑,滿面塵埃。華發蒼顏,去時曾勸,聞早歸來。

  而今豈是高懷。為千里、蓴羹計哉。好把移文,從今日日,讀取千回。

  辛棄疾確實是老成了,不止年齡老去了,還有那曾經熾熱萬分的心境也老去了。雖然念念不忘北伐抗金,但第二次被罷官的辛棄疾,已經能自覺地將「抗金」和「朝廷」分而視之,不再一腔熱血地往前撲了。

  即便如此,命運依舊不肯輕易放過辛棄疾:妻子如蘭過世了。

  30 年前滿心歡喜地嫁給辛棄疾,可憐的如蘭終究沒能等到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辛棄疾悲痛之餘,也跟著大病了一場,仿佛世間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同他作對,只因他是個不肯屈服的人。

  人生的難以置信之處在於,任何不經意的感想都有化為現實的可能。撤到帶湖新居不到一個月,如蘭還尚未入土為安,問題就再次找上了辛棄疾:言官的最高領導、御史中丞謝深甫在朝議上再次彈劾辛棄疾「交結時相,敢為貪酷,雖已黜責,未快公論」。他強烈要求對他進一步貶斥,導致辛棄疾集英殿修撰的奉職被降為秘閣修撰。十二月上旬,謝中丞彈劾政敵、中書舍人陳傅良,言語中又提及辛棄疾,稱陳傅良有意包庇辛氏。宋寧宗趙擴即位後,新任御史中丞何澹再次上書,稱辛棄疾「席捲福州,為之一空」,把他在福建的功績全部說成罪過。趙擴竟深以為然,毫不留情地就將辛棄疾的秘閣修撰奉職也撤去了。

  交結趙汝愚相公是錯,受人保護是錯,為福建百姓謀福利是錯,積極備戰準備抗金還是錯。命運就是這樣苛待辛棄疾,它總會拿著一把鈍刀切割,不肯讓辛棄疾從容了斷,甚至也不願讓他的家人了斷。

  第二年盛夏,一場無名大火起於帶湖居所。熊熊烈焰中,曾被辛棄疾寄予無限詩意的雪樓轟然倒塌,化作飛揚的塵埃和木炭。所幸,辛棄疾當時並不在帶湖,而是在期思村散心。聽聞火訊,他急命南劍連夜趕往搶救財物。然而大勢已去,等辛棄疾匆匆返回時,映入眼帘的只剩尚冒著白煙的殘垣斷壁和滿臉污黑的南劍。

  帶湖新居的焚毀,不僅讓辛氏在經濟上蒙受了巨大損失,使他們一家的生計陷入困頓,更是將辛棄疾的精神歸宿連根拔起,徹底毀掉了他對山水生活的嚮往和崇拜。之前的辛棄疾尚能在仕途失意時流連帶湖,在雪樓上眺望靈山,至少內心可以獲得些許慰藉;雪樓一毀,辛棄疾失去了最後能夠寄託感情的地方,其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唯一能夠稍稍有所安慰的,恐怕就是瓢泉的居所正好落成,於是,他只好收拾起僅存的家當,還有幾部被他翻爛的軍事地圖,舉家遷往瓢泉。

  瓢泉雖然沒有帶湖新居的氣勢,但至少依山傍水,非常適合幽居養老。

  可辛棄疾卻高興不起來,他的生命仿佛徹底停留在了帶湖之畔,魂魄也隨著雪樓的崩塌而散盡。遷到瓢泉後,這裡的一草一木越是秀美,他就越發思念帶湖的景致,因為那裡不僅有如畫的美景,還有兒子鐵柱的墓冢。

  這次辛棄疾徹底老了,沒有了初次罷職時的憤憤不平,遊山玩水、躬耕務農之餘,還能磨鍊心性,填詞會友。他像所有走入黃昏之年的老人一樣,開始迴避世事:家事放手給辛稹和辛秬他們,一切用度都讓兒子去籌措;卿卿等侍妾盡數遣散,嫁娶隨意,自己則帶著南劍遊蕩山野。

  最不幸的是,即便落魄至此,朝中的言官們仍然要追殺他。就在帶湖居所被毀不到一個月,又有言官上書,稱辛棄疾「贓污恣橫,唯嗜殺戮,累遭白簡,恬不少悛」,已然將他與大奸大惡之徒同列。當政的相公韓侂胄則順水推舟,將辛棄疾沖佑觀奉祠的閒職也罷掉了。

  祠官職位的失去,意味著辛棄疾徹底失去了經濟來源,只能依靠瓢泉新居的幾畝薄田餬口。但他根本不願想這件事,整日靠狂飲怡情,結果酒毒入髒,險些病入膏肓。期思村的百姓看不過辛棄疾這般頹廢,用心為他選了當地一家林姓的大齡女子做填房,由於其平日裡悉心照料,這才將辛棄疾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然而天意弄人,到了宋寧宗慶元四年(1198 年),朝廷忽然又恢復了辛棄疾集英殿修撰、沖佑觀奉祠的職位,繼續供給他俸祿職薪。全家人都為這個「好消息」而興奮鼓舞,因為按照慣例,辛棄疾再等幾年就可以二次出山了。只有辛棄疾覺得這所謂的「奉祠」和「諷刺」已經沒什麼兩樣。不過為安慰家人,他還是寫下了一首言辭普通的《鷓鴣天》:老退何曾說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寬。便支香火真祠奉,更綴文書舊殿班。

  扶病腳,洗衰顏。快從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世渾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

  兩年後,至交朱熹病逝於武夷山中,辛棄疾的精神再一次受到嚴重打擊。

  據說,因受宰相韓侂胄黨羽的淫威逼迫,朱熹發喪時竟沒有多少門生故舊膽敢送葬。聽聞傳言後,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再次用顫抖的手拿起筆,像當年遙祭陳亮那樣,帶著對奸佞的切齒仇恨,為朱熹寫下祭文:「所不朽者,垂萬世名。

  孰謂公死,凜凜如生。」

  祭文寫完了,辛棄疾的憤怒卻始終無法平復。他當即命南劍打點行裝,前往武夷山悼念。朝中的那幾位相公似乎也被老人的無畏所驚懼,竟沒有對他做出任何動作,並且在三年後將他從山中請出。

  誰也不會想到,請辛棄疾出山的竟然是韓侂胄。

  二

  韓侂胄是個很有本事的小人。

  這個人雖然沒有登榜進士科,卻來頭不小:韓侂胄的曾祖父是北宋名相韓琦,母親是宋高宗妻子吳皇后的妹妹,他自己則娶了吳皇后的侄女為妻,是名副其實的外戚。到宋寧宗趙擴時,他的侄孫女又被趙擴立為皇后,可謂風光無限。

  韓侂胄也深諳官場權謀:有宋一代,對宗室的防範最為小心,韓侂胄卻壯著膽子同趙汝愚合作,逼迫趙惇讓位於兒子趙擴。待趙擴登基不久,他就和趙汝愚你死我活狠鬥了一番,用「宗室不得為相」的祖宗家法將趙汝愚逐出朝堂。為把趙汝愚的黨羽一網打盡,他又借朱熹的理學掀起政治風浪,放手讓爪牙們打壓趙汝愚一派,最終功成名就,連趙擴這個皇帝都對他有所忌憚。

  雖然在政治遊戲中如魚得水,但韓侂胄也深知,自己的相位來路不正,遲早會被後起之秀鬥倒,他一個外戚,只能靠討伐金國、建立不世之功勳立身。

  若想成功北伐,就得將那些過去被主和派打壓的抗金名臣一一起復,於是堅持抗金的辛棄疾就成了他的新棋子。

  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 年)六月,朝廷一紙詔書再次喚回了幽居瓢泉八年的辛棄疾,命他前往面見宰相韓侂胄,並準備臨安召對。

  這一年,他已經64 歲。

  出於對韓侂胄的極端不信任(後者曾瘋狂迫害朱熹),辛棄疾雖然像往常一樣即刻出發,卻沒有攜家人同行,只帶一個兒子負責照顧,還有從不離身的侍從南劍。

  到達臨安後,韓侂胄做足了功夫:他先是單獨約見辛棄疾,與他論及朝政、民生、抗戰之事,翌日便親自引著辛棄疾前往宮中,覲見皇帝趙擴。趙擴也不拖沓,一見面就詢問辛棄疾有關北伐的種種事宜。辛棄疾驚愕不已,當即將早已爛熟於心的北伐戰略赫然列出。他言辭懇切,希望趙擴能趁著金國北方兵亂不止的機會,銳意北伐;還希望趙擴能夠像太祖、太宗皇帝那樣,放心地將戰事交給元老宿將處理。趙擴龍顏大悅,當即囑咐韓侂胄將辛棄疾安置在距臨安較近的地方為官,方便他時時垂詢。

  很快,辛棄疾就被任命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如同往常那樣,辛棄疾到任伊始就將斧頭揮向了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不斷上書彈劾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官老爺,如同他們當初對自己所做的那樣。不到一個月,浙東官場就被辛棄疾清掃得污濁淨盡,百姓們終於有了出頭之日。

  不過,坐鎮紹興帶給辛棄疾的最大收穫並非政績,而是結識了詩人陸游。

  辛棄疾出知紹興前一個月,陸游正巧以年邁為由上疏致仕,居住在紹興鑑湖畔的老學庵。他一生力主抗金復國,雖遭百般打壓而不改初心。辛棄疾對這位愛國詩人仰慕至極,只是因著地理人事,始終未得相見。如今陸放翁就在自己治下,辛棄疾心中的喜悅可想而知,當即選了黃道吉日,命南劍攜帶禮物,二人前往鑑湖。

  兩人相見後自是把酒言歡,陸游將自己在軍中的經歷和經驗悉數介紹給辛棄疾,又把江淮前線的宋軍布陣情況一一說明。辛棄疾時而聆聽,時而補充,一直說到日暮時分,兩位文壇豪傑才依依不捨地準備道別。

  臨走時,辛棄疾見陸游的草廬居所過於簡陋,想要為他修建幾間新房,卻被陸游一口拒絕。

  這位年近80 歲的老人堅定地說:「驃騎將軍曾云:『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眼前金人仍在大宋舊土猖狂,老朽也斷不會為自己謀身!只願佇立鑑湖,恭候辛率領王師凱旋!」

  帶著對陸游的無比崇敬之心,辛棄疾離開了老學庵。陸游果真一語中的:出知紹興府不到半年,韓侂胄就向趙擴呈上奏疏,開始為北伐金國製造聲勢。

  作為現存主戰派中最負盛名的官員,辛棄疾又一次被召往行在召對。臨走前,辛棄疾特地來老學庵向陸游辭行,80 歲的老放翁壯心激烈,揮毫寫下長詩《送辛幼安撰殿造朝》為他壯行。

  可以說,陸游雖然和辛棄疾的實際交往不多,卻可能是最了解他的人。

  這種了解和陳亮、如蘭不同,是一種具有相同經歷的長輩的旁觀者清。

  只是,陸游的勸說來得太晚了。

  三

  宋寧宗嘉泰四年(1204 年)正月,趙擴在宮中召見辛棄疾,再次垂詢北伐之策。辛棄疾娓娓道來,堅稱金國正遇內憂外患之時,勸趙擴一定要把握好機會。他的一席話,令趙擴信心倍增,把一旁的韓侂胄也聽得熱血沸騰,覺得自己把寶押在北伐上果然英明。適逢出使金國的官員回朝,言稱金國正如辛棄疾所言,已到了最困頓不堪的當口。韓侂胄大喜過望,立刻攛掇趙擴用兵。

  韓侂胄不斷發文給各路安撫使和將領,令他們加緊訓練兵勇,並不斷把精兵派往江淮準備出擊,甚至還徵調了辛棄疾當年組建的湖南飛虎軍。他迫不及待地,尚未用兵就已從國庫中撥出萬兩黃金,預備賞賜給將來立下戰功的將卒。同年三月,韓侂胄又一紙調令,升辛棄疾為朝議大夫和寶謨閣待制,然後出知要地鎮江——做到這個地步,全國上下都能想到韓侂胄的北伐意志了。

  剛開始,辛棄疾對韓侂胄還是有些信心的,但隨著韓侂胄的快馬加鞭,他不免感到有些迷惑。召對時,辛棄疾幾乎是屢次勸誡趙擴,一定要把北伐的重任交給宿將老臣,至少也得是隆興年就出將作戰的大臣——這些人都曾和金人打過仗,了解對方的虛實。他還勸告皇帝,北伐肯定是曠日持久的統一戰爭,絕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朝廷不光要準備充分的糧餉和兵力,更關鍵的是要做好打敗仗甚至重新被金人兵臨城下的心理準備。可韓侂胄和趙擴仿佛已然夢見大軍重回開封一般,不但大張旗鼓地徵兵備戰,還破例追封冤死多年的岳元帥為「鄂王」——如此「整軍經武」,辛棄疾也有些懷疑了。

  朝廷的意志是他個人無法違抗的,況且北伐一直是辛棄疾的夢想,他已經65 歲了,剩下的時光已經不多了,如果有生之年再看不到北伐重開,他即使死去也不會安寧,因此,儘管對韓侂胄的操之過急疑慮重重,辛棄疾還是一絲不苟地在鎮江操辦起來。

  鎮江地處長江下游,與揚州、建康兩地遙相呼應,是一塊極其關鍵的戰陣。

  辛棄疾到任後,迅速清點兵馬武備,大失所望後就開始招募新兵訓練,打算像在福建時一樣,建立一支素質裝備都足夠硬朗的萬人軍團。同時,由於南歸日久,辛棄疾已經難以保證自己兩上燕京時的情況能一成不變,而他目前對時局的了解,僅止於那些曾出使過金國的好友以及各種南逃來的漢人,為此,他不惜耗費四千貫緡錢培養間諜隊伍,將他們源源不斷地送往長江以北,千方百計打探金國的內政、軍備、民生情況。為了防止這些間諜被金人收買,他明確要求間諜們不能只打探一地,必須由南及北,徹底探聽金國的虛實,這樣既可以全面了解金人的情況,又能防止血本無歸。

  然而,南歸間諜的報告卻讓辛棄疾驚出一身冷汗。和自己當初預測的幾乎一樣,金國的確內亂不止,北方草原還有蒙古諸部虎視眈眈,但在金章宗完顏璟的勉強支撐下,金國仍舊保持了相對平穩的狀態,且金人餘威尚存,幾支主力軍隊仍具備較高的戰鬥力。反觀大宋這邊,數十年未動干戈的生活,已將內地軍隊的戰力耗盡,不僅士卒沒有經歷過陣仗,連打過仗的將領也是寥寥無幾。將才的匱乏程度超出想像,此時,辛棄疾也不禁對北伐擔憂起來。他再次上書韓侂胄,希望暫緩北伐進度,先把軍隊的訓練抓上去,同時繼續積攢儲備,待萬事俱備、金國走入崩潰邊緣,那時朝廷再興兵也不遲,而且絕對有可能出現一邊倒的優勢。辛棄疾認為,朝廷如果想一戰到底,哪怕多等20 年都可以,反正皇帝趙擴年富力強,北伐又是軍民一致的壯舉,無論何時都會有人支持。

  可是,這種建議在急於求成的韓侂胄那裡,自然是不可能得到什麼有效反饋的。20 年後趙擴年富力強是不假,但他韓相爺怕早被政敵開棺戮屍了!

  不行,20 年太長,他要只爭朝夕!

  辛棄疾無奈,只得繼續投身到緊張的備戰工作中去。然而越備戰,他的擔憂就越強烈。軍隊素質的低下、善戰將領的奇缺、朝廷的心急火燎,正不斷地給他的信心蒙上陰影。重重壓力下,辛棄疾決定暫時擱置公務,帶著南劍前往北固山散心。

  站立在山頂的北固亭中,望著一成不變的景致,辛棄疾百感交集:40 多年前,就是在這裡,他結識了范家父子,還有與自己相伴30 余載的妻子如蘭。

  如今物是人非,鎮江到處遍布旌旗,引導著士卒向金人示威。可金人就是這麼容易被打倒的嗎?作為一個在金國長大的漢人,辛棄疾無疑是最有發言權的。

  眼下的這般情景,真的沒法讓他放心。

  思慮片刻,辛棄疾命南劍取來筆墨,就著一派亂象,寫下了那首讓他流傳千古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一詞唱罷,辛棄疾心中韻味尚足,遂又揮筆寫就了一首《南鄉子·登親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摟。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四

  就在辛棄疾苦苦勸告韓侂胄不要輕易興兵的當口,禍事終於發生了,而且竟是當初陸游的擔憂: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 年)三月,全國上下都在加緊備戰之際,朝廷忽然將兵刃揮向了忙碌在最前線的辛棄疾。一個通值郎因不法事被嚴肅查處,作為他的推薦人,辛棄疾被迫擔負「謬舉」(即錯誤推薦)的責任,連降兩級成為朝散大夫,返回臨安思過。六月,韓侂胄再次一紙調令,把辛棄疾發往他曾經生活戰鬥過的老地方——隆興府。

  辛棄疾徹底憤怒了,但不是因為朝廷對自己忽冷忽熱的態度:他經營鎮江不過15 個月,各項計劃都還停留在籌備階段;工作尚未鋪開就隨便將前線官員調離,根本就是不負責任的官僚行徑,更是直接導致辛棄疾在鎮江的全部心血付諸東流。

  憤怒很快化作流言,流言很快變成事實。還沒等辛棄疾調整好情緒前往隆興府就職,就又有言官指責他好色、斂財、濫施酷刑。小丑似的辱罵既令辛棄疾憤慨,更讓人難以忍受。這樣的指責幾乎伴隨了他30 年,卻害得他失去了近20 年的大好時光!他再也不想解釋什麼,也不願再寄希望於任何人。他已然看得真真切切,高臥在臨安城的那位韓相公,不過是個玩弄權術的小人,他從來都沒有真心想要收復中原,只想利用辛棄疾這面旗幟招攬人心。現在人心聚齊了,韓相公的聲威正逼近頂點,成了凌駕於丞相之上的「平章軍國事」,失去利用價值的辛棄疾卻還在阻撓大宋開戰。既然如此,這個燙手山芋留著還有什麼用呢?丟掉算了!

  七月初五,罷官制書傳來,照例把沖佑觀奉祠外的官職剝得乾乾淨淨。

  辛棄疾懶得看那篇對自己大放厥詞的東西,當即收拾衣裝返回瓢泉。歸鄉路上,義憤填膺之餘,他專門填詞痛罵亂國的韓侂胄,說他「鄭賈正應求死鼠,葉公豈是真好龍」。這一次,辛棄疾真的是被傷透心了。

  傷心的結果,就是心死如燈滅。

  同樣看出韓侂胄騙局的還有水心先生葉適。葉適是堅定的主戰派,韓侂胄上台後就任命他為工部侍郎。葉適起初滿心歡喜,卻發現韓氏備戰幾同兒戲,完全不考慮後果。於是他極力勸阻朝廷開戰,甚至拒絕為趙擴起草開戰詔書,結果同樣遭到了韓侂胄的冷落。這些事都盡收辛棄疾的眼底,他乾脆鐵了心住在瓢泉,再也不管北伐的事情,連半年後朝廷再次命他回紹興當安撫使,他也不予考慮。

  宋寧宗開禧二年(1206 年)四月,大宋不宣而戰,全線襲擊金國邊防,猝不及防的金軍被打得節節敗退。五月,趙擴正式下詔,宣布討伐金國。邸報傳來,江南上下歡欣鼓舞,振臂歡呼。韓侂胄也揚揚得意,以為勝券在握。

  然而就在這時,局勢突然發生逆轉。金人本就兵強馬壯,虎視南朝,大宋大張旗鼓準備戰事的行為根本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因此他們早就做好了準備。初期遇挫不久,金人就有條不紊地開始回擊宋軍。而大宋這邊,朝廷急功近利,韓侂胄又壓根兒不懂軍事,一旦兵敗就當場撤換將領,犯下大忌,加之四川方面的將領突然叛變,宋軍不久就陷入被動之中。金軍則越戰越勇,相繼攻克真州(儀征)、揚州等地,把宋軍逼入絕境,最終大敗而還,全數退回江南。

  金軍又豈是易與之輩?見宋軍一觸即潰,金國當即點起江北所有兵馬,浩浩蕩蕩地衝到江邊,只等金國皇帝一聲令下,他們就順江而下,直搗臨安行在。

  就在這年底,病急亂投醫的韓侂胄慌忙上告趙擴,建議召辛棄疾回朝救援。趙擴當即允准,晉辛棄疾為寶文閣待制,出知江陵府,結果辛棄疾依舊不理不睬。韓侂胄以為他嫌官小,和趙擴商議後急召辛棄疾於次年正月入朝覲見。

  召對後沒過幾天,就又甩給他兵部侍郎的職位,要他好生準備對金國作戰。

  朝廷之所以如此大方,全因韓侂胄已經急得火燒眉毛:為了挽救頹勢,防止政敵再起,他已經掏了二十萬貫家財助軍,又命人拿著親筆書信和禮品前往金營議和。金人卻不依不饒,堅決要求大宋割地賠款,還得奉上挑起戰爭的「禍首」,否則就要繼續攻打。韓侂胄聽後頓時氣得暴跳如雷。所謂「禍首」,說的不就是他韓相公自己嗎?於是他當即撕毀議和文件,再次下令全軍備戰。

  趙擴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如果再不做出什麼有利的動作,韓侂胄真害怕皇帝會將他綁起來送給金國消氣。

  但辛棄疾沒心情顧及韓相公的人頭,當即上書請辭,寧可老死也不願再理會這對荒唐君臣。韓侂胄不死心,又任命辛棄疾為龍圖閣待制,掌管宮中道觀,千方百計要把他留下。辛棄疾沒法拒絕直接來自皇帝的品秩任命,只好暫時留在臨安。韓侂胄以為辛棄疾動搖,大喜之下,三月底就上書恢復了辛棄疾的朝請大秩,七月底又重升為朝議大夫,等於在程序上為他徹底平反了。

  可對於這位已近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遲到的平反又有什麼意義呢?說到底,這不過朝廷的一廂情願,想要辛棄疾繼續為韓氏賣命罷了。如此兒戲的平反,不要也罷!於是不久,辛棄疾就再次上書,請求皇帝讓他回瓢泉養病。

  趙擴同意了,他想不出藉口來拒絕一個年近古稀老人的要求,只得放他離開行在。然而他剛到家沒多久,驚慌失措的韓侂胄又趕緊發來一份樞密院都承旨的任命,要他即刻上臨安覲見。

  看著裝裱華麗的制書,辛棄疾不禁悲切連連。從南投大宋的第一天開始,他就等待著樞密院的軍權,好讓自己有朝一日指揮千軍萬馬,將金人徹底趕出中原,光復北方,解救千百萬被金國奴役的華夏同胞。然而,當都承旨的任命真正擺在眼前時,湧上心頭的卻不是壯懷激烈的感慨,而是千般苦痛唯有自持的悲涼。

  他將任命原封不動地裝好,請來使還給韓侂胄,同時被帶走的,還有他請求致仕歸鄉的奏疏。

  畢生心血,終在昏君奸臣的玩弄中被付諸東流,自己活著還能有什麼用?

  歸去,歸去罷!

  宋寧宗開禧三年(1207 年)秋,為抗金事業奮鬥了整整一生的辛棄疾,在瓢泉家中與世長辭,終年68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