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拳拳之心反新法

  「人生識字憂患始」「開卷惝令人愁」。

  匯入政治的洪流,面對社會變革,孰能熟視無睹?

  每個有正氣的人,為了天下蒼生總會踴躍一試,蘇軾也不例外。

  一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中秋月》

  夜幕降臨,雲開霧散,寒氣浸淫,銀河流瀉無聲,玉盤似的月亮轉動到了天幕中。這是何等難得的中秋美景啊!可是,此情此景、此生此夜卻不能長久,人生如白駒過隙,歡樂的時光亦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明年的中秋,我又會出現在何地,與何人共同觀看這美麗的月色呢?

  蘇軾平生描寫月色的作品,有一詩一詞一文,詩即上述《中秋月》,詞即《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文即《前赤壁賦》。

  然而,在這幾首作品中,作者從未觸及過「人月團圓」的喜悅,而是充滿了離愁別緒與思念之情,即使這首《中秋月》記述的是蘇軾與胞弟蘇轍久別重逢,共賞中秋月的賞心樂事,但讀者感受到更多的是聚後不久又得分別的哀傷與感慨。明年的中秋夜,即使有這般美妙的月色,但自己還能兄弟團圓,二人攜手共看月色嗎?「此生此夜」與「明月明年」疊字唱答,「不長好」與「何處看」以一否定一疑問唱答,讀者瞬間感受到了悠悠不盡的情韻。

  1068 年,當蘇軾守喪期滿,第三次經過蜀道前往京師時,歲月更換,已經是宋神宗趙頊即位的熙寧元年了。宋英宗皇帝雖然賞識蘇軾,但無奈命短,皇位沒坐多久,便撒手人寰了。在京城內,一場暴風雨式的改革即將到來。

  此時,蘇軾對這一切尚未可知,他在鄉親們熱情洋溢的祝福聲中踏上了征程,他不會想到,此一去就是天涯海角,從此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故鄉,註定要在天南海北的漂泊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當時北宋的社會現狀,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積貧積弱」,亟待革除弊政。

  宋神宗少年壯志,且極為欣賞王安石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闡述的理財治國思想,二人多次商談後一拍即合,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革新運動就此拉開序幕。

  這場改革的具體內容可分為理財和整頓軍務兩方面。前者有青苗法、免役法、均輸法、市易法、方田均稅法、農田水利法等內容;後者有減兵並營、將兵法、保馬法、保甲法等內容。這兩項內容非常具有針對性,理財是為了「富國」,針對的是北宋「積貧」的現實;整頓軍務是為了「強兵」,針對的是北宋「積弱」的現狀。

  此時,蘇氏兄弟已經回朝復職。蘇軾恢復殿中丞、直史館的職銜,差判官誥院(負責頒發官吏授官憑證的機構),而蘇轍則擔任制置三司條例司的屬官,但是面對朝政的巨變,蘇軾顯得有些困惑。

  這種困惑來自他的父親蘇洵。早在變法還沒有開始的時候,蘇洵對於王安石這個頗具個性的「怪人」,似乎就不太喜歡,甚至寫了一篇《辨奸論》,以此來譏諷他: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辨奸論》節選

  此文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字裡行間直指王安石。他說,現在有個人,口裡說著孔子、老子等聖賢們的話,親身實踐著伯夷、叔齊的行為,招納一些沽名釣譽之士和鬱郁不得志的人,共同製造輿論、自我標榜,認為自己是顏淵再世、孟軻復生,實際上卻居心叵測,甚至預言這種人會成為天下人的禍害。

  蘇洵如此厭惡和詆毀王安石,或許有屬於他自己的理由,或許他與王安石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誤會,亦或許他被偏見蒙蔽了雙眼。蘇氏兄弟對父親的這些言論不置可否,但素知父親與王安石不和,當年蘇洵以文章名動京師,王安石卻沒有一言褒獎,而王安石的母親去世,朝中大臣紛紛前去弔唁,只有蘇洵置之不理。

  然而,除此之外,對於王安石的一些言行,蘇軾卻看在眼裡,不滿在心中。

  他雖然從不懷疑王安石的人品,但對於他的一些做法,蘇軾早就存在不同的意見,這種意見一旦擴大,便成了不同的政見而互相敵對。

  二

  變法的序幕一拉開,朝廷便自然地分為了兩派:一派以王安石為首,力爭變法革新;一派以司馬光為首,反對新政。改革派認為應該用暴風驟雨式的改革革除當時的社會弊端,使宋代社會快速富強起來;反對派則認為應該循序漸進,不宜操之過急。兩派之間勢如水火,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就在北宋熙寧二年(1069 年)五月,王安石準備改革科舉,取消詩賦明經諸科,以經義論策考試進士,同時興辦學校,逐步實現以學校代替科舉。針對這一具有現代精神的改革制度,宋神宗表示非常疑惑,他召來館閣學士,討論這一改革方案。

  還朝不久後,蘇軾立即寫了《議學校貢舉狀》一文反對這種制度。他在文章中指出,歷代皇帝用詩賦考試,考取的士子中後來成為名臣的不可勝數,又何必一定要廢除呢?在他看來,建立學校以取代科舉,此舉勞民傷財,只能給老百姓帶來苦楚,而並無益處。

  蘇軾的文章層層深入,論辯滔滔,使神宗皇帝讀後讚不絕口。他特意傳旨召見蘇軾,向他詢問當時的政令得失,同時對蘇軾說:「即使我有過失,你也一定要直言,千萬別隱瞞。」蘇軾受到神宗皇帝的鼓舞,當時便直言批評神宗「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宋神宗聽完後並不生氣,而是和顏悅色地對蘇軾說:「你的話,朕會好好地思考一番的。」

  蘇軾退朝之後,興奮不已。如果說此時他對全面批評新法還有所顧慮的話,那麼發生在這年元宵節的一件事則徹底打消了他的顧慮,使他正式站到了反對新法的一面。

  這年的元宵節,為了宮中慶祝,宋神宗下令減價收買浙燈四千盞,同時禁止市民們購買,以滿足宮中的需求。這一舉動立即引起了商人和市民的強烈不滿。

  為此,蘇軾寫了《諫買浙燈狀》,他認為「賣燈之民,例非豪民,舉債出息,蓄之彌年,衣食之計,望此旬日。陛下為民父母,唯可添價貴買,豈可減價賤酬。此事至小,體則甚大」。意思是賣燈的老百姓都是貧苦農民,一年辛辛苦苦地勞動,就為了讓自己的燈賣個好價錢,好滿足自己的衣食需求,可是皇帝還下令降價購買,這不是勞民傷財嗎?因此,他批評神宗「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奪其口體必用之資」,並建議宮廷崇尚儉樸,與民生息。

  宋神宗看完蘇軾寫的文章後,立刻採納了蘇軾的意見,蘇軾也受到了宋神宗的鼓舞,認為他是一個從諫如流的君王,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寫了《上神宗皇帝書》《再上皇帝書》及《擬進士對御試策》等文章,反對王安石設制置三司條例司、設立青苗法等不從實際出發、急功近利的做法,與此同時,蘇軾還一針見血地指出王安石用人不當等缺點。凡此種種,不一一列舉。

  主張漸變的蘇軾曾經在《擬進士對御試策》中對宋神宗說,人臣和君主的憂患本來在於因循苟且而不敢改作。現在的神宗皇帝年富力強,正是君臣一心、共同作為的好時機,但皇帝卻相信王安石的冒進做法,「群臣不能濟之以慎重,養之以敦樸」,就像有人乘著輕車駿馬,冒險夜行,趕馬的人又從後面鞭打,這樣的做法實在太危險了。他希望神宗解下鞍,餵飽馬,等到天明,再慢慢地從大道開始行進。

  他雄心勃勃寫給宋神宗的反對變法的文章,不但沒有讓神宗皇帝停下腳步進行反思,反而惹怒了以王安石為代表的革新派,導致「介甫之黨皆不悅」。

  御史知雜事謝景溫就曾經誣奏蘇軾,說他在蘇洵去世、扶喪返回四川的時候,曾在舟中販過私鹽。為了獲得所謂的罪證,此人還派手下追捕當時的船工並對其進行拷問,但此事終是子虛烏有,不了了之。與此同時,蘇軾的朋友、同僚與敬佩的前輩,卻一個個因為反對新法而失意地離開了朝廷,他們的離開讓蘇軾產生了一種空前的寂寞之感。尤其是當蘇軾的弟弟蘇轍在制置三司條例司任職時,與王安石的助手呂惠卿政見不合,同時又上書批評新法,最終外放陳州學官時,這種苦悶與離愁之情達到了高潮,放眼望去,朝中已是革新派的天下,自己這個外人不知何時也會離開了。

  在《送錢藻出守婺州得英字》一詩中,蘇軾這樣寫道:吾君方急賢,日旰坐邇英。

  黃金招樂毅,白璧賜虞卿。

  子不少自貶,陳義空崢嶸。

  古稱為郡樂,漸恐煩敲搒。

  臨分敢不盡,醉語醒還驚。

  詩中,蘇軾不僅批評神宗皇帝急功近利,而且預言隨著新法的推行,官吏們對老百姓的盤剝會越來越厲害。最後,蘇軾表示,這些都是他的心裡話,因為喝了幾杯酒,他才在臨別的時候將這些自己平時不敢說的話表達出來,但是一旦說出來後,這些話又讓酒醒後的他感到非常吃驚。這首詩句帶諷刺,直接表露了蘇軾對王安石變法的極度不滿,矛頭直指當時的統治核心——神宗皇帝。蘇軾自己後來也承認,這首詩「譏諷新法不便」,針對的是「青苗、助役既行,百姓輸納不前,為郡者不免用鞭笞催督」的現實。

  此時此刻的蘇軾只是為了抒發內心中的苦悶和不滿,他沒有想到,這些苦悶中寫下的詩歌,在今後的人生中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