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歷經輾轉終達成

  千絲萬縷的感情洶湧而來,讓歐陽修有些疲憊,不知不覺中,他沉沉地睡去了。

  在夢裡,他仿佛看到了夷陵城外的青草渡,看到了與丁寶臣等人一起走過的山川,可是當他睜開眼後,眼前卻只有一片茫茫的江水,還有那遠處漸漸下沉的夕陽。

  一

  夷陵的生活忙碌而緊湊,讓歐陽修沒有時間去顧及兒女私情,母親看在眼裡,憂在心中,她不僅擔心沒有人照顧歐陽修的生活,更是擔心歐陽家的子嗣問題。歐陽修的第一任妻子只為他留下一子便撒手人寰,第二任楊氏則無子便早早故去,所以母親很希望為歐陽修再續娶一室,無奈她相識的人不多。就在她憂心之際,一封來信給了她新的希望。

  一天,歐陽修收到好友薛仲儒的來信。薛仲儒在信中提到,他的伯母金城夫人有意將四女兒許配給歐陽修,不知他意下如何。

  其實,關於這門親事,薛家早在三年前便提出過,當時金城夫人的丈夫薛奎尚在人世,他對歐陽修的才學非常賞識,得知他的胥氏夫人病故後,便有心將家中的四女兒許配給他,然而當時歐陽修並沒有答應。因為兩家的身份、地位相差懸殊。薛奎曾為參知政事,相當於副宰相,歐陽修擔心成長在這樣富貴家庭之中的女子會性情驕縱,便婉拒了這門婚事。

  不久後,薛奎突然身染重病,兩個月後便病故了。一時間,薛家沒了當家做主的人,且按古時風俗,父親過世,女兒需要守孝三年,其間不得嫁人,於是,薛家人帶著薛奎的靈柩回到了老家許州,為薛奎守喪,薛家四小姐的婚事就這樣耽擱了下來。

  如今,薛家小姐服喪期已滿,而歐陽修的第二任繼室楊家小姐過世也有兩年了,看著年已二十的四女兒,金城夫人又一次想到了歐陽修,並將這門親事再一次提起。此時的歐陽修對薛家四小姐已有了些了解,他從旁人口中得知,薛家四小姐雖貴為相門之女,卻毫無半點傲氣,與她的父親一樣處事嚴謹、寬厚待人,至於其他方面更是不用說,不但知書達理,還懂樂理,彈得一手好琴。

  如此好的女子,怎能不被珍視?

  同年八月,歐陽修與薛家四小姐在許州完婚。

  半年後,歐陽修的仕途也迎來新的轉機。歐陽修突然接到朝廷的恩赦,將他調到京城附近的乾德縣,這一喜訊令歐陽修喜出望外。

  其實,歐陽修能夠得到皇帝的恩赦緣於一個巧合。那一年,災難頻頻發生,先是杭州遭受了颱風的侵襲,江海翻騰,千餘丈堤壩被沖毀;隨後越州遭遇特大洪水,房屋和田地均被沖毀,牲畜溺斃無數;之後便是汴京、并州、代州和忻州突然地震連連,死傷者無數。直史館葉清臣藉此機會向宋仁宗上書,稱此次天災是因范仲淹、余靖等直諫之人被貶,上天動怒,請皇帝赦免忠直敢言之士。歷代帝王都信奉神佛、相信天意,所以宋仁宗聽取了葉清臣的建議,對因范仲淹一事而被貶的官員進行了安撫,但並未消除他們頭上那個莫須有的罪名。

  在離開夷陵的路上,歐陽修看著兩岸匆匆而過的青山綠水,想起自己剛到此地時的不適應和厭惡,想到自己這一年多來所經歷的一切,恍然如夢一場。

  那年的四月,叔父去世,他卻身在夷陵不得前去奔喪。叔父照顧他多年,待他恩重如山,他卻不能在叔父身邊盡孝,甚至不能見上叔父最後一面,這是他一生之中的一大遺憾。數月後,叔父即將入葬,可是他卻需在朝中為諫官,亦無法親臨叔父的葬禮,不免為此抱憾。

  千絲萬縷的感情洶湧而來,讓歐陽修有些疲憊,不知不覺中,他沉沉地睡去了。在夢裡,他仿佛看到了夷陵城外的青草渡,看到了與丁寶臣等人一起走過的山川,可是當他睜開眼後,眼前卻只有一片茫茫的江水,還有那遠處漸漸下沉的夕陽。

  二

  歐陽修到達乾德後不久,乾德便遇上了一場大旱,百里之內沒有降過一滴雨,田地里的莊稼無精打采,如同枯草一般。百姓們飽受旱災之苦,卻無能為力,只能等旱災過去之後再進行耕種,可是卻不知還要等待多久。歐陽修出城視察災情時,有位老人告訴他,若是這一個月再不下雨,就無法播種,怕是這一年都將沒有收成,到那時日子也就過不下去了。說完,老人深深地嘆了口氣,臉上滿是愁容。歐陽修見到老人這樣的神情,心中悲痛萬分,無奈之下,只能寫下一篇《求雨祭文》,希望上天能夠憐憫這些可憐的人,賜予一場甘霖。

  這場旱災持續了數日,最後終於被一場春雨化解了。農民們歡呼雀躍,紛紛感謝上天,歐陽修也鬆了一口氣,欣然地寫下了《答楊辟喜雨長句》:吾聞陰陽在天地,升降上下無時窮。

  環回不得不差失,所以歲時無常豐。

  古之為政知若此,均節收斂勤人功。

  三年必有一年食,九歲常備三歲凶。

  縱令水旱或時遇,以多補少能相通。

  今者吏愚不善政,民亦游惰離於農。

  軍國賦斂急星火,兼併奉養過王公。

  終年之耕幸一熟,聚而耗者多於蜂。

  是以比歲屢登稔,然而民室常虛空。

  遂令一時暫不雨,輒以困急號天翁。

  賴天閔民不責吏,甘澤流布何其濃。

  農當勉力吏當愧,敢不酌酒澆神龍。

  從科學的角度來看,歐陽修的這番關於怨氣能導致天災的理論無法立足,但他認為「吏之貪戾」會導致百姓的「怨吁之氣」卻是正確的。官貪則民怨,民怨則世亂。百姓一旦被逼迫到無法維持生活的地步,就會出現官逼民反的情況,古往今來,這種事情並不少見。

  歐陽修認為,要想保證百姓的生活,官吏們必須「均節收斂勤人功」,公平徵稅。他的意圖是好的,可不知是他的性格有問題,還是方式有問題,時常與當地的知軍張詢就吏事發生爭執。有時,張詢還會將矛盾上報朝廷,令歐陽修進退維艱。這樣的日子對於歐陽修而言實在是難熬,他只能將滿腹的情緒寫進詩中,寄給遠在異鄉的好友。

  經年遷謫厭荊蠻,惟有江山興未闌。

  醉里人歸青草渡,夢中船下武牙灘。

  野花零落風前亂,飛雨蕭條江上寒。

  荻筍時魚方有味,恨無佳客共杯盤。

  ——《離峽州後回寄元珍表臣》

  在前往乾德的路上,歐陽修曾對這裡的生活報以希望,畢竟這裡離京城較近,一切都相對完善,生活水平也會得到改善。然而,到達乾德後他才發現,這裡雖然生活條件遠遠好過夷陵,可是從精神領域來看,這裡簡直就是一片荒漠。

  世上最強烈的孤單,不是無人共枕、無人共食,而是無人能分享心中的感悟和腦中浮現的種種思想。當地學者寥寥,想要與他們探討學術簡直是難於登天,這令歐陽修時常感到憋悶,所以,當他聽說闊別已久的好友梅堯臣被任命為襄城縣事,謝絳被任命為鄧州兵部員外郎、知制誥時,他興奮極了。這兩地距乾德都不遠,這意味著他們三人可以時常相聚了。

  自上次見面已有五年,幾位舊友再次相見時,發現彼此的臉上都添了許多歲月的痕跡,不由得感嘆時光催人老,但彼此的情誼卻還是那麼真切。

  同年夏天,為了防範西夏對宋朝的侵犯,宋仁宗廣召壯士,擴充軍力,同時在蘇舜欽的建議下,重新起用之前被貶的「剛明耿直」之文官。歐陽修被任命為復鎮南軍節度掌書記、滑州判官。

  自接到任命起,歐陽修便卸下了縣令一職,但由於現任滑州判官任期未滿,他便難得有了一段短暫的假期。在謝絳的邀請下,歐陽修攜家眷前往鄧州,住進了謝絳的府中。

  謝絳為人慷慨、樂善好施,歐陽修在他的家中見到許多年齡不一的孩子,一問才知這些孩子都是謝絳遠房親戚家的孩子,其中一些失去了父母,無依無靠,另一些則家境過於貧寒,生活難以維持。謝絳得知他們的生活狀況後,主動將他們接到自己家中,獨自一人承擔起他們的生活。

  以謝絳的俸祿,維持四十餘口人的生活實屬不易。歐陽修得知這一切後十分感動,由衷地敬佩好友的這份仁心仁愛,所以在謝絳家中小住時,他也不時地幫忙照顧一下這些孩子,盡一下自己的綿薄之力。

  在謝絳府中小住的日子是愜意爽快的,不過不久歐陽修得知了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他的恩師胥偃在京城病逝。初聞此事時,歐陽修心中一驚,雖然自上次一事後,胥偃與他已有嫌隙,不再與他來往,但歐陽修仍將胥偃視為自己最敬重的人,以嚴父之情待之。如今陰陽兩隔,歐陽修非常悲痛。

  滑州節度判官離任之日將至,歐陽修也要告別謝絳,前往滑州赴任了。

  然而,就在此時,謝絳卻突染重疾。沒幾日,謝絳還是醫治無效,與世長辭了。

  安頓好謝絳的家人後,歐陽修決定去一趟襄城,與梅堯臣小聚一段時日,以此緩解心中的喪友之痛。

  臨行前,歐陽修望著好友長眠的地方,靜靜地站立了許久。隨後,他轉過身,離開了這個曾令他備感幸福,如今卻裝滿痛苦的地方。

  三

  寒冬至,出鄧州,過南陽,到襄城。

  此時,宋夏大戰已爆發。西夏的君王元昊帶兵大舉侵宋,宋朝的守將或驕橫輕敵,或不懂兵法,以致宋軍連連敗退,失去了大片國土。隨著西北邊境一帶接連淪陷,宋朝陷入了嚴重的社會危機。

  歐陽修意識到,外患起源於內憂,長久以來宋朝官僚的腐敗、荒淫無度,以及肆意斂財,都是造成宋朝外強中乾的原因。於是,他想到了變革,只可惜他的官職較低,無法直接向朝廷提出這些建議。

  幸好,朝中存在許多與歐陽修一樣的有識之士,如富弼建議宋仁宗解除「戒越職言事」的禁令,廣開言路,允許各級朝臣直言進諫,同時將韓琦、范仲淹、尹洙等曾因直諫而受到貶斥的官員重新委以重任。在一系列的改革下,延州一帶的邊防得到了大力改善,及時抵禦了西夏的侵犯。

  歐陽修身在滑州,卻時刻關注著邊疆戰事以及朝中動態。聽聞范仲淹再次受到重用,他心中甚喜,滿心期望自己也有機會參與其中,與自己崇敬之人一同效命沙場。誰知他的願望只成真了一半,范仲淹確實向朝廷推舉了他,然而他最後得到的職位卻只是書吏之職。

  書吏的職責不過是撰寫軍中文書,再無其他。歐陽修對這一職位感到十分失望,他本就不喜那種四六傳統文書,何況他所期望的是真正參與到主持防務、出謀劃策的工作中去。於是,在《答陝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中,歐陽修寫道:「若夫參決軍謀,經畫財利,料敵制勝,在於幕府苟不乏人,則軍書奏記一末事耳,有不待修而堪者矣。由此始敢以親為辭。」

  歐陽修表面上的拒絕理由是要留在年老的母親身邊盡孝,不便遠行。其實,這只是一種委婉的說辭罷了,他真正的理由是不願以文士見召。他說,時文本就非他所好,曾為了考取進士,不得已而為之。「今廢以久,懼無好辭以辱佳命。」

  不肯赴命,並不代表歐陽修就此不再關心國事,恰恰相反,在與范仲淹的書信中,他還時時提醒范仲淹欲速則不達,對待軍事務必要「較彼我之利否」,不能因想快速取勝而忽略細節、失掉謹慎。

  沒能去往前線是歐陽修心中的一個遺憾,幸而在他拒絕書吏之職不久後,朝廷恢復了他館閣校勘的職務。他終於結束了被貶的生涯,回到京城,重入朝堂。

  回到汴京,歐陽修的主要工作是奉命繼續參與《崇文總目》的編撰工作,這樣的工作對於歐陽修而言可謂駕輕就熟。事實上,歐陽修雖然回到了汴京,但他的生活條件並沒有多大的好轉,反而更加拮据了。館閣校勘的俸祿不多,對於歐陽修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來說,要維持生活是很艱難的。於是歐陽修在給梅堯臣的回信中寫道:「某於此,幸老幼無恙。但尤貧,不可住京師,非久,亦卻求外補。」這樣拮据的生活持續了一年之久,直到《崇文總目》完工,歐陽修被升職為集賢校理,俸祿稍增,他的生活才略有改善。

  復職返京第三年,朝廷臨時派歐陽修與張方平一同擔任「別頭試」的考官。

  同年三月,歐陽修根據宋仁宗所出的御試題目自作一篇辭賦呈給宋仁宗。賦中指出天災實則人禍而為之,身為國主,理當「 慎擇左右而察小人」,「肅清宮闈而減簾列」。歐陽修還直諫宋仁宗,請他「應天以實」,要實實在在地給百姓以恩惠,不要只給口頭承諾。

  此時的宋仁宗正急需直諫之士,以消除宋朝所面臨的危機。讀過歐陽修的這篇賦後,宋仁宗感到他言之有理,於是不但賜書赦免了他之前的「罪責」,還對他進行了獎賞,歐陽修的仕途開始上升。

  西夏國主元昊野心不死,繼續派兵攻打宋朝。契丹見狀,也想趁亂分一杯羹,於是集兵備馬威脅宋仁宗,若不將宋朝北部的一處邊防要地拱手相讓,就舉兵攻城。宋仁宗派出使者和談,最後以每年向契丹增贈白銀十萬兩、絹十萬匹的代價才保住了那一片國土。

  同年四月,朝廷任命歐陽修為權同知太常禮院。上任之後,歐陽修自感責任重大,於是時常明察時弊,直言進諫。當宋仁宗召三館之臣上書議論朝事時,他也立刻上奏,其中寫了許多他在朝中所見到的問題以及他對國家的擔憂。

  他希望自己的這份奏章可對宋仁宗起到一定的作用,使其從諫如流,先除朝中之弊,再除世間之弊。可惜的是,他的奏章並未得到回覆。

  歐陽修沒有放棄,又撰了《本論》三篇,就思想、政治和倫理的基本建設展開了論述,但宋仁宗仍未有回應,這讓他感到有些失落。他想起自己曾用「退之序百物,其鳴由不平。天方苦君心,欲使發其聲」的詩句安慰過失意的好友蘇舜欽,如今這詩句用在自己身上,倒也恰如其分。

  歐陽修也曾對朝廷寄予厚望,認為只要自己不斷進諫,終有一天皇帝會突然醒悟,不會再整日聲明需要賢才,卻將賢才閒置一旁;也不會頻頻鼓勵眾臣積極進諫,卻又對他們的諫言置之不理。可是他等了許久,宋仁宗仍然沒有行動。

  北宋慶曆二年(1042 年)九月,心灰意冷的歐陽修自請外調,於是宋仁宗將他調回滑州,任通判。通判的官階高於節度判官,權力也大了許多。

  北宋慶曆三年(1043 年),西夏終於停止了對宋朝的侵犯,派使者求和。

  這對宋朝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百姓們終於可以重新過上安定的生活,宋仁宗也可以不再為應對入侵者而頭痛了。

  同年,呂夷簡因病向宋仁宗請辭,接替他宰相一職的是晏殊。晏殊對歐陽修一直很欣賞,所以當宋仁宗決定開放言路、增補諫官時,他第一個想到了歐陽修。在晏殊的推薦下,歐陽修成為一名諫官。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對於一個長久以來懷才不遇之人而言,知遇之恩如同再造,對於晏殊的提拔,歐陽修感激不盡。他從這件事中看到了曙光,自感責任更重,並說,「修今歲還京師,職在言責,值天下多事,常日夕汲汲,為明天子求人間利病」。

  與歐陽修一同上任的諫官還有三人,分別是蔡襄、余靖和尹洙。他們四人均是敢於直言進諫之人,個個眼光敏銳,能夠先人一步看到隱藏在繁華之中的腐朽以及隱藏在平靜之中的危機。他們在當時屬於諫官之中的新銳,被人們稱為「四諫」。他們的出現和揚名,也預示著宋仁宗已有了改革之心。

  事實上,宋仁宗早已有心改革,只是呂夷簡任宰相時,對新政的實施多有阻礙,宋仁宗念及他是老臣,不忍捨棄,便一直不曾直面與他發生衝突。如今他已離開朝野,宋仁宗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將自己一直以來都有的念頭付諸實踐了。

  宋仁宗之心,歐陽修並不理解,只知道多年來自己一直致力於向宋仁宗提議除弊布新,指出朝野之中的腐敗現象日益猖獗,若不及時處理,將有危國體,宋仁宗卻不為所動。如今宋仁宗將他升為諫官,他十分興奮,對時弊的抨擊也更加尖銳和犀利。在宋仁宗的認可下,歐陽修得以發揮他的長處,針砭時弊,所提種種舉措無不讓百姓拍手稱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