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聲東擊西

  第195章 聲東擊西

  那個侍郎用自己的下跪,換取李申之收回了目光,趕緊起身回到班列之中,假裝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祈禱李申之把他忘掉。

  他倒不是怕李申之,一個堂堂侍郎,難不成還怕一個新科進士不成。要知道,至少有九成的進士,一輩子做官也做不到他現在的高度。

  他就是有點擔心待會下班的路上不安全。

  李申之的眼神殺,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他的這些觀點在官員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他以為就此可以阻止住別人對他的反駁,那也太天真了。

  那名侍郎退下,緊接著就又有人跳出來,也是一名侍郎。

  每個部可以設置兩個侍郎,分別是左侍郎和右侍郎,六部就有十二個侍郎,名字太多容易叫亂。這名侍郎是第二個跳出來的,姑且稱之為二侍郎吧。

  二侍郎說道:「陛下,臣以為此奏摺中有諸多不妥。」

  二侍郎的姿態,充分地表現了趙宋官員「外斗外行,內鬥內行」的業務水平。

  一上來,就給李申之的卷子扣上了一頂「奏摺」的帽子。

  既然是奏摺,那就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了。先把你的卷子說成奏摺,然後再從奏摺的角度去攻擊你。

  趙官家對二侍郎的小聰明不置可否,表情淡然地說道:「你且說來聽聽。」

  二侍郎見到官家的態度,心中稍稍有了些底氣,說道:「嘗聞治大國若烹小鮮,不可輕易更法,或致傷筋動骨。譬如修屋,屋不破便不修,破則修之。即便修屋,也要精選良才才能動工,否則不過三五日屋子再破,徒費功夫。」

  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段話,卻暗含殺機。

  這段話的開頭並沒有錯,歷來的明君能臣都是這麼說的。

  而後面的話就有說道了,那是司馬光的話。

  變法是王安石的主張,代表著新黨勢力。司馬光則是舊黨的代表。

  二侍郎引用司馬光的話來反對李申之,就是要給李申之戴上一頂新黨的帽子,然後集結朝堂合力來打倒他。

  學子哪會結黨營私?只有能上奏摺的官員,才能結黨。

  就目前的朝堂來說,舊黨占據著絕對的優勢。

  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舊黨還要繼續稱霸許多年,連帶著王安石主張的以經世致用的「新學」一同被打壓,再由舊黨扶持的「理學」上位,成為華夏儒學正統,此為後話。

  二侍郎的話終於讓李申之提起了一點興致,他等得就是這一刻。

  在他去應天府之前,如果不能徹底地把舊黨勢力打倒,這些傢伙一定會不停地給他下絆子。

  他之所以搞出這麼大的動靜,甚至不惜提前放出自己支持王安石的信號,就是為了在朝堂之上引出舊黨的人。

  李申之冷笑一聲,說道:「依這位侍郎所言,現如今是該修屋子,還是不該修屋子呢?」

  二侍郎打了個哈哈,說道:「修不修屋子,該是官家說了算,豈是我等能隨意置喙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說,是否要革新政策,該讓官家來做決策,他們做臣子的不要隨意亂說,這也是隱晦地在指斥李申之隨意置喙朝廷政策。

  一套完美的太極拳打下來,成功地給李申之扣上了兩頂帽子,二侍郎很得意。

  不料李申之忽然臉色一變,話鋒一轉,說道:「說了一堆屁話!你這種官員,胸中實無一策,只會嘴上和稀泥,成天欺上瞞下,說一些沒有用處的廢話,看似為國為民,實則中飽私囊。陛下,臣請斬此獠!」

  當遠在南方的胡銓聽到這番話之後,默默給李申之點了個贊。

  二侍郎並不怕李申之這段話,依然悠然自然地端坐原地。朝中大臣,豈是你說斬就斬的?秦檜被殺是他罪大惡極,咎由自取。自己不過說了幾句正確的廢話而已,你能把我怎麼樣?

  所謂無恥者無敵,二侍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反倒襯托得李申之一副暴跳如雷的樣子,顯得年輕人沉不住氣。

  這時,一直面無表情的趙官家開口了:「陳侍郎,既然你有想法,就說一說吧。」

  二侍郎身子微微一怔,心道不好。官家讓自己發表意見,看來今天是逃不過去了,只好強自說道:「臣以為,現如今剛剛止息兵戈,正是該休養生息之時,不宜大動干戈改變政策,還是沿用舊法的好。」

  作為一個合格的噴子,一定要逼得對方先說出自己的觀點,然後再找漏洞去噴。

  兩個噴子較量的焦點,在於如何能套出對方的觀點的同時,保證自己不發表任何有價值的觀點。如果能做到這兩點,至少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至於如何在對方的觀點中發現漏洞,這是一名合格噴子的基本功。如果連這個都不會,還是好好看帖子,別當鍵盤俠了,沒這個天賦。

  李申之逼得對方說出了觀點,便揪住不放:「還要沿用舊法嗎?敢問開封是怎麼失的?靖康之難是怎麼來的?國土大片淪喪,被金人一追再追,我大宋軍民披肝瀝膽好不容易站穩腳跟,如今官家正要帶領大家銳意革新,重振朝綱,你竟然還要沿用就法,你是嫌臨安離開封太近了嗎?」

  二侍郎原本不想跟李申之公開對立,怎奈李申之的話說得太狠,幾句話把他說成了禍國殃民的懦夫,讓他不得不為自己辯白,說道:「那新黨敗類蔡京禍國殃民,導致了靖康之難,新黨之禍,難倒還不足以警醒世人嗎?」

  這樣的觀點是宋朝的官方說法,二侍郎說出來,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

  而李申之,等的就是這一句,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只見李申之冷笑一聲:「所謂新法也好,舊法也罷,不過都是結黨營私之人為了打擊異己設的套子而已。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新黨,更恥於與蔡京之流共稱。是你,口口聲聲說我是新黨,說自己是舊黨,如此明目張胆地結黨營私,到底要置官家於何地?」

  二侍郎氣急敗壞地說道:「那蔡京以王安石門人自居,皆是推行改革策略,難倒不是新黨?你的什麼狗屁無敵五策,不還是王安石的舊調重提,難倒不是新黨?我只不過把你心中齷齪的想法說了出來,你如何掩飾?」

  李申之說道:「蔡京以荊公門人自居,無非是他一廂情願而已,荊公認了嗎?你說我是新黨,我承認了嗎?」

  蔡京以新黨自居,並不是真的認同王安石的變法主張,他也是為了打擊異己而豎的一面旗子而已。

  李申之先簡單地打擊了一下對方的邏輯點,繼續說道:「我且問你,修建水車本是利國利民之事,為何舊黨一上台就要大肆拆除?」

  之所以說宋朝的黨爭造成了極大的內耗,跟新黨與舊黨之間,為了鬥爭而鬥爭的做法有很大的關係。

  王安石變法的農田水利法,以修建水利設施,開發水力為主要經營策略,於是在變法期間修建了大量的水車,以利於生產。

  而舊黨上台之後,把新法盡皆廢除,甚至連修好的水車也給拆了。

  等到以新黨自居的蔡京上台之後,重新把水車修了起來,倒不是說蔡京有多麼地為了百姓著想,而是他想藉此來表明自己新黨的身份。再然後蔡京倒台之後,舊黨上台繼續拆水車。

  李申之之所以單獨把修水車的事情拿出來說,是因為他打算大量地修水車,不想在修水車的期間遭到任何的阻力。

  二侍郎說道:「水車可以節省民力固然是好的,然則大肆修建水車,必然導致百姓無所事事,生出許多遊手好閒之徒,他們閒來無事,便會隨意滋事,擾亂鄉間秩序,不可不防。」

  等的就是這句混帳話。

  李申之叱道:「如此說來,就不該推廣農具,繼續刀耕火種,豈不是人人都忙於勞作才能果腹,人人都有事做!世上只有餓死之人,再無閒死之人?」

  李申之的話引來一陣鬨笑,臨安學子們用他們的態度聲援李申之。

  也就只有宋朝,才會如此不遺餘力地貶低民間的生產力,還冠冕堂皇地說著一套一套的,不就是想防著民間造反嗎?

  遠看漢朝時候,如果誰能提出一條改進生產的方法,漢朝皇帝恨不得手把手地教會全天下所有的農民。也只有宋朝,才會不遺餘力地提防著自家的子民。

  推廣先進的生產工具,會導致出現很多閒人,進而擾亂社會秩序,這是舊黨抨擊新黨的一條立論,著實可恨。

  要知道,被譽為開啟了工業革命的「珍妮紡紗機」,也就是水力多錠紡紗機,早在五代末期便已經出現,可是直到明朝還沒有大規模地推廣,就是因為這種混帳說法。

  那些反對的人,他們不懂多錠紡紗機的厲害嗎嗎?他們很懂。

  他們太知道多錠紡紗機的威力了,以至於不想讓這種東西推廣。

  因為這種東西一旦問世,商人便會崛起,成為一股新的勢力,這是以地主階級為主的文人士大夫集團所不能容忍的。

  有人要問了,技術的進步可以改善生活,難倒不好嗎?

  答案有些複雜,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

  只能說這類技術的進步,對於地主階級來說,不重要。

  技術再進步,他們身上穿的衣服不會多一件,也不會少一件。至於底層百姓能不能多穿幾件衣服,他們不在乎。

  在他們看來,只要百姓不是「衣不蔽體」,他們就可以鼓吹盛世了。

  地主階級是封建皇朝的既得利益者,既得利益集團,都是保守派。

  李申之沒奢望經過一場朝堂的辯論就能打破這種階級封鎖,他只想讓自己推行變革計劃時,沒人阻攔。

  二侍郎正要反駁,李申之不給他機會,繼續說道:「不管舊黨也好,新黨也罷,改革也好,守舊也罷,無非都是為了富國強兵。臣以為,只要是能富國強兵之策,就是好政策,不宜再有門戶之見。」

  趙官家拍手叫好:「好一個富國強兵,好一個不宜再有門戶之見。李卿且放手去做,萬事由朕給你作主。」

  趙構很滿意,故此說了這樣一席話給剛才的爭論定下了調子。

  其實趙構早就從內心裡支持李申之的改革策略,但是他也知道,新舊黨爭依然十分激烈,他的上位是舊黨人擁立的結果,不宜公然出面支持改革措施。

  現在李申之以一個改革者的身份在朝堂之上把舊黨人辯駁得啞口無言,他正好順水推舟,發表支持言論,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的,倒是讓還想要反駁的官員無從開口。

  趙官家拍板之後,再有人想要出來反駁,就得掂量掂量了。

  南宋立國短短十幾年,朝堂上的相公們換了一茬又一茬,現在的趙官家早已成長為一個成熟的政治生物,再不是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康王。

  然而讓李申之萬萬想不到的是,李光說話了。

  只見李光一臉正色,說道:「稟官家,臣以為李申之的改革措施頗多,若是全面展開,鋪得太大。不如先制定好策略,成熟一批改革一批,亦或是在一州一路先行試點,成功之後再逐漸推廣,如此才不至於重蹈熙寧覆轍。」

  李光才是真正的舊黨人,而他的觀點,才是司馬光最初反對王安石時真正的觀點。

  改革宜緩不宜急,措施宜少不宜多,循序漸進,慢慢來。

  可是王安石看到了宋朝的弊病,感受到了大廈即將傾倒的危機,他不能等,大宋不能等。

  趙構聽完,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這也算是一個折中的辦法。

  如果強行推行新法,必然會引起既得利益階層的抵抗。對付朝堂的官員們他姑且可以強勢彈壓,但是民間的反對力量,便不可小覷。萬一真的引發民變,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趙官家環視了一圈,見沒人準備再發言,便說道:「申之,你覺得如何?」

  驚!

  在場所有人的心裡只有這一個字。

  他們很想看一看趙官家的表情,想要努力揣測一番官家的心態。

  丞相說出的話,竟然要問一個新科進士的意見?

  這些官員裡面,有一些是從宋徽宗時期便入朝為官,到如今已經堪稱三朝元老。若是再算上張邦昌的偽楚政權,那就是四朝元老。

  饒是如此,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奇聞。

  更驚奇的還在後面。

  李申之泰然自若地回應趙官家:「臣請以應天府為試點,先行變革。」

  趙官家保持著滿意的微笑,看向了李光。

  李光一拱手:「臣附議。」

  張俊:「臣附議。」

  范同:「臣附議。」

  趙士褭:「臣附議。」

  何鑄:「臣附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