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敢不敢坐?(4K)
宋朝的制度雖然被後世詬病很多,以文抑武,幾乎將華夏人的尚武之風泯滅殆盡,直接導致朝廷兩度覆滅。然而三百年間鮮有武將叛亂,也沒有宦官干政,其制度也有諸多可取之處。
最為關鍵的一條叫:軍政大事需決於君前。
意思是說:所有的軍事,政事方面的大事,一定要宰相班子與皇帝坐在一起,開一個座談會,然後做出的決策才能生效。哪怕是丞相的一言堂,那也要跟皇帝坐在一起再搞一言堂。這樣有一個好處,就是大臣們與皇帝始終要見面。
大臣們之間肯定不是一條心,他們每天都要跟皇帝見面,這是非常有利於皇權的制度。只要當皇帝的稍微動一點心思,被架空的權力轉眼之間就能重新掌控。很簡單,只要在小朝會上罷免一言堂的宰相就行了。
朝廷大多數官員由吏部選任,有丞相任命,但是三品以上的大員,均由皇帝任免。就算是秦檜想要當權相,他也得慢慢地把宰執人員全都換成自己的人才行,要不然始終有人跟他唱反調。
再以明朝為例子,軍政大事是由宰相團商量以後拿出一個意見,然後遞送到宮內,由皇帝簽字蓋印,然後生效。這樣一來,皇帝和大臣可以不見面,也就給了宦官和後宮干政的機會。最經典的篡權模式就是「秉筆太監」替皇帝籤押,實際上掌控著皇權,成了帝國事物的決策人。
反倒是清朝將這一點學得很好,其「軍機處」的設置,有點類似於宋朝軍政大事決於君前的小朝會,所以清朝也沒有什麼嚴重的宦官干政。
這同樣也導致了大宋的皇帝無法懶政,而軍政大權也能始終掌控在皇帝手中。
趙構賣國投敵的行為沒得洗,但是他在軍政方面也不是弱智,軍政能力也都在線。單論當皇帝的能力,在歷代君王中算得上是中上水平。
臨安城中出了這麼大的事,當朝宰相當街被人斬首,此事如何定性,肇事者如何處置,需要「決於君前」。出席會議的是當朝宰執,還有誰需要列席,由在坐的幾個人商議。
……
卻說李申之快到皇宮的時候,忽然身後響起一陣馬蹄聲。
竟然有人敢在皇宮裡騎馬?李申之回頭一看,來人竟然是趙士褭。
大宗正趙士褭接到緊急通知入宮,來不及換朝服,只穿著平時家中的便服,外面披了一件素色長衫之後便匆匆出門。剛進了皇宮,他就遠遠地看到了李申之和邢具瞻走在一起。結合剛才聽到的一些關於六部橋上的隻言片語,稍一分析便大概猜到了現在的局勢,心中一陣欣喜。
「申之稍等!」趙士褭滾鞍下馬,小跑了幾步來到了李申之和邢具瞻身前。
趙士褭輕輕拉開李申之,關切地小聲說道:「申之,莫要張狂。在六部橋上做下這麼大的事,現在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你,要低調才是。」
李申之收起浮誇的表情,換上了嚴肅恭敬的神態,說道:「好叫大宗正知道,我現在越張狂,才越安全。」他能感受得到,趙士褭是真的拿他當晚輩一樣關愛,與李維很像,讓李申之頗為感動。
趙士褭想了想,沒想明白李申之的奇葩邏輯,好在李申之從來沒讓他失望過,只好說道:「那你小心點。」
李申之拱了拱手,表示感謝大宗正的照拂。
小黃門來傳話:「陛下召三位進去。」
李申之朝著邢具瞻使了個眼神,邢具瞻稍稍彎腰,點頭表示自己很懂事。
進門的時候,李申之沒有再裝大尾巴狼,恭敬地將趙士褭讓到了前面,而趙士褭又把金使邢具瞻推到了前面,可邢具瞻卻死活不願走到李申之的前面,三個人仿佛石頭剪刀布一般,一物降一物,在門口糾結了半天。
最後還是在李申之的授意之下,邢具瞻和趙士褭並肩進門,李申之跟在了後面。
邢具瞻進殿之前,還很認真地整理了一下衣冠,見了趙構之後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
趙構當了這麼多年皇帝,這是他見過金使作的最標準的一個揖,心情大好:「快給金使看座。」以往的金使來了,能給他拱手就算是不錯了,通常他都需要起身去迎接金使。
小黃門早已準備好,連忙端上來兩把椅子。
按李申之的段位,他不配有座位,於是順勢站在了趙士褭的身邊。
趙士褭謝恩之後,尋了最後一個座位坐下,李申之始終跟著趙士褭,站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
剩下的宰執官們,除了張俊沒動,剩下的人自覺地朝門口的方向挪了一個位置,把前面的椅子給邢具瞻讓了出來。這麼多年,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安排。
誰知邢具瞻沒有急著謝恩,而是回頭看向了李申之。
趙構有些疑惑,問道:「金使為何不坐?可是有何不妥之處?」剛才受了人家一個標準的拜見禮,趙構對這個金使的觀感頗為不錯。
「沒有,沒有,外臣不敢。」邢具瞻一面回復趙構,一面還在拿眼睛瞥著李申之。
當看到李申之微微點頭之後,邢具瞻仿佛鬆了一口氣,才去到座位上坐下。
這一幕把一眾宰執們給雷得外焦里嫩。什麼時候李申之能把這個金使給拿捏得死死了?看來今天又有好戲看了。
王次翁說道:「上使若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妨直說。這裡是金鑾殿,容不得某些人胡作非為,本官定會為你作主。」他是秦檜的死忠黨,若是秦檜倒台,他必定不會有好下場。現在秦檜死了,他必須要挺身而出,挑起秦黨大旗,重新執掌和議的話語權。
借著為金使打抱不平的話頭,王次翁想先給李申之安一個對金人大不敬的罪名。只要將李申之打倒,就有一絲機會挽回秦檜的名聲,自己也就多了一分留在宰執位置上的機會。
誰知金使卻不買他的仗,朝著趙構拱手道:「稟宋國官家,外臣很好,無甚不妥之處。」
趙構朝著張俊使了個眼色,張俊領會精神。有些話不能由皇帝直接說出來,讓旁人代為說出來更好。若是張俊與金使起了爭執,那麼趙構還能當一個中間人調停一番,相當於給了自己一次反悔的機會,這便是帝王心術的一次基本操作。
只聽張俊說道:「方才城中發生了一些小意外,讓金使見笑了。只是不知這和議之事,該當如何進行?」
宰相被人當街斬首,到張俊口中竟然成了「小意外」,不知秦檜知道了會不會氣得活過來。
邢具瞻說道:「回張相公,宋金和議一切照舊。」
被金使尊稱了一聲「張相公」,張俊感覺自己骨頭都輕了三分,繼續問道:「敢問金國上使,這照舊,是照的哪個舊?」
按照開封談判的成果也是照舊,按照秦檜後來篡改的成果也是照舊。成日裡玩弄文字的宰執們,非常知道摳字眼的重要性。
邢具瞻被連番發問,也不惱怒,非常有耐心地解釋道:「一切照舊,按照開封和議之時的條件來。」
邢具瞻說完,心中沒底,又朝李申之站立的方向瞟了一眼,見李申之沒有任何反應,又小聲說道:「若是大宋官家覺得條件不滿意,咱們還可以再商量。」
趙構在邢具瞻的右手邊,李申之在他的左手邊,他左右扭頭的動作非常明顯,眾人都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
李申之與金使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金使對李申之如此忌憚,如此地言聽計從?
暫且按下心中的疑慮,張俊得先完成自己的任務,把和議之事敲定下來。
張俊問道:「和議的國書,何時可以簽訂用印?」
聽到張俊這麼問,邢具瞻仿佛也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張相公和大宋官家願意,現在就可以用印。」
「嘶……」
幸福來得太快,讓眾人來不及反應。
朝堂宰執們與自己的官家面面相覷,仿佛不太相信金使。
金人最是喜歡反覆無常,以武力壓人,不可能這麼好說話。別看他現在一口答應得這麼痛快,背後一定有貓膩,只是大宋宰執們抓破了腦袋,也想不出金使背後的貓膩。
邢具瞻也很納悶,宋人為何是這般反應?難倒他們不想和議了嗎?
想到這裡,邢具瞻心裡慌得一批。萬一宋人不和議了,他可怎麼辦?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先按照李申之給的劇本,說道:「不過,想要達成和議,外臣還有一個條件。」
果然!
宋人聽到金使還有別的條件,一顆心才算是放回了肚子裡,臉上露出了解決便秘之後的舒爽神態。
還是由張俊代表大宋發言,問道:「不知上使有何條件?」
就說麼,金使什麼時候能這麼好說話了。糖衣裡面一定是毒藥,就看這藥到底有多毒了。
邢具瞻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望向了李申之,說道:「以後關於和議的事,希望宋國讓李申之全權負責。否則,對於和議的條款,我大金不予承認。」
就這?
如果不是想端著一國之君的架子,趙構都想當場拍板答應了。
從金使的話中,張俊沒看出什麼破綻,問道:「還有別的條件嗎?」
邢具瞻一個戰術後仰,後背微微考住椅背,一臉輕鬆地說道:「沒了。」
終於完成任務了,接下來就可以輕輕鬆鬆地在臨安玩上幾天,然後打道回府。嗯,直接回中京去面見皇帝。
趙構提前接到了馮益的情報,知道李申之能牽上金主完顏亶的線。當他邢具瞻一切唯李申之馬首是瞻的模樣,便知道李申之已經通過交涉,說服了邢具瞻。將這些信息綜合在一起,邢具瞻的表現便有了合理的解釋,趙構很滿意。
張俊不知道李申之的底細,但是他懂得察言觀色。看到趙構一臉滿意的神情,張俊假裝不明白,問道:「官家,那和議之事,就此定下?」
趙構收斂了笑容,按照會議流程問道:「幾位相公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聽鑼聽聲,聽話聽音,趙構雖然說的是問句,但從其語氣可知,算是給和議拍板了。
范同緊跟著張俊表態:「如此甚好。臣以為可以給李申之授官,也好更好地擔當對金談判的身份。」
這幾位相公們都知道,開封談判中真正的主力是李申之,趙士褭和趙瑗不過是掛名沾光而已。既然是小朝會,有些話便不用太過遮掩。
王次翁說道:「李申之現在不過是一個舉人而已,官家可以賜他一個進士出身,這樣授官也名正言順。」
何鑄緊接著說道:「臣以為王相公所言不妥。賜官可以,但是作為一個讀書人,進士功名還是自己親自考出來的好。」
宋朝的歷史上,不乏一些大人物也是先當了官,後考的科舉,因為正兒八經科舉考出來的成績,對他們來說太重要了,那是貼在身上一輩子的標籤,最終可以帶到墳墓里的榮耀。
同樣是進士,其身份也分好幾個等級。最高等級是進士及第,特指科舉殿試的前三名,狀元、榜眼和談話。其次是賜進士出身,也就是二甲進士,地位也十分尊崇。再次是賜同進士出身,叫三甲進士,地位稍低,但好歹也是正兒八經考上的進士。
除此之外,還有特賜同進士出身,也就是沒經過科舉,或者科舉考了許多年沒考上,皇帝專門送了他一個進士的身份。
在以士大夫為主的宋代官員眼中,這個特賜同進士出身,就是智商低,學渣的代名詞。
文人們一個個自負得要命,誰想背上一個學渣的名號呢?更有甚者,還會淪落問文人士大夫圈子裡的笑柄,被人編成段子賣到茶樓里,再被說書大娘反覆鞭屍。
要臉的人都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他們寧願一次次地落榜,再一次次的重新考。
王次翁還想著悄默默地坑李申之一把。一旦拿了這個特賜同進士出身,表面上看是皇帝的恩賜,不經過考試直接取了進士功名,卻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再考進士,也就永遠戴上了智商低,學渣的帽子。
這個陰謀只在一瞬間便被何鑄給識破,直接當堂點破。
他卻不知道,李申之的內心卻在吶喊:不要啊,我不要!何鑄你個豬隊友,誰要你幫忙了,嚶嚶嚶……
免試當了舉人,再免試當進士,這個成就也蠻不錯的。
更重要的是,以後再也不用去背那枯燥的四書五經,也不用抓耳撓腮地去做那些違心的文章。至於學渣?李申之有的是辦法去教那些「學霸們」做人。
幾個相公討論的時候,邢具瞻的目光一直放在李申之身上。當他看到李申之臉上一副痛失所愛的模樣,感覺自己需要為李申之做些什麼,便說道:「既然李申之成為對金談判特使,不該給他一個座位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金使拿出了自己曾經的排面,頗有些頤指氣使的樣子。
這幅樣子讓大宋的君臣們非常受用。
趙構正準備賜座,邢具瞻說道:「無需麻煩搬凳子了,這不是正好有個空位子嗎。」手指指著的方向,赫然正是秦檜曾經的座位,空在上首位置。
人越是冷靜,智商越高。
邢具瞻談妥了和議的事之後,心情隨之平復,冷靜下來,智商重新上線。他當然知道那個空位子是秦檜曾經的位子,秦檜死了便空了下來。
他就是要故意給大宋君臣出難題,就看他們敢不敢讓李申之去坐那個丞相的位子。
這個難題出的,讓相公們集體失聲。
這事兒只有趙構說了算。
趙構猜到了邢具瞻的心思,微笑著朝李申之說道:「既然金使開口了,那你就過來坐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