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上卿為何不說話?」
「六國故地暗流涌動,時常有逆亂賊子興風作浪。✌♖ 6❾𝕊нⓤχ.ⓒ𝓞𝓜 ✌🐟」
「蓋因令兄縱虎歸山,養成今日大患!」
一連串咄咄逼人地質問,讓蒙毅無所適從。
他完全不相信這是從溫文爾雅、謙謙君子的扶蘇嘴裡說出來的,倒像是陳慶親臨麒麟殿。
「兵法有云:卒善而養之,是謂勝敵而益強。」
「齊王已降,兵卒卸甲。」
「倘若再行殺戮之舉,必招致民怨滔天,齊地人人投死相抗。」
「屆時就算殺得赤地千里,骸骨盈野,大秦得了一座座空城又有何用?」
「是故施以恩義,放還降兵返鄉,乃上上策。」
蒙毅憂愁地嘆了口氣。
換成陳慶本尊在場,他哪裡會這麼客氣。
直接吹鬍子瞪眼,一旦時機成熟,立刻號召同僚一擁而上。
打不打得死先另說,起碼今天這頓拳腳他跑不了。
事後法不責眾,頂天罰他一年的俸祿又不痛不癢,反正是解氣了。
「本宮於用兵之道見識淺薄,唯記得一句——圍師必闕。」
「想來蒙將軍放還降兵歸鄉,也是為了給他們留一條活路,不至於將其逼至萬念俱灰,唯有死戰到底。」
扶蘇雙目炯炯有光,氣勢奪人。
始皇帝眉頭微揚,臉上的喜色完全遮掩不住。
蒼天有眼!
這才是寡人的好兒子,大秦未來的儲君。
你終於開竅了!
「殿下說的是。」
蒙毅暗暗後悔。
他多那一句嘴幹什麼?
明明是朝臣齊齊反對,最後卻衝著我一個來了。
「蒙將軍既往不咎,開釋二十萬降軍是為了將齊地納入秦土。」
「本宮今日想問,野人有千萬之巨,遍布大秦江山的每一個角落,與社稷安危息息相關。」
「為何不能給他們一條活路?」
「異日江山有變,野人爭相作亂,烽煙連城。」
「皆由今日起!」
扶蘇嚴厲的聲音久久迴蕩在文武百官的腦海,好像鼓膜都在嗡嗡作響。
震驚、詫異,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扶蘇向來與人為善,哪怕宜春宮的僕婢都寬待有加,極少責罰。
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蒙毅垂著頭,不想看到對方那神似陳慶的表現。
「殿下,降兵與野人不同。」
「降兵乃良家子,通曉大義,明晰事理。」
「釋之以恩,其定然銘記在心。」
扶蘇不禁發笑:「蒙上卿,野人可知春夏秋冬,四季更替?」
蒙毅愣了下:「自然是懂的。」
「野人可知父母養育之恩,兄弟姐妹之義?」
「也懂。」
扶蘇嗤笑道:「野人既知冷熱更替,恩義倫理,為何到了您嘴裡卻如嗜血野獸一般?」
「野獸尚能馴化,難道野人卻不行?」
「他們即使再蒙昧愚蠢,誰對他們好總明白吧?」
蒙毅吶吶不言,低著頭裝死。
他不想在朝堂上和扶蘇發生衝突,哪怕丟臉也無妨。
畢竟蒙家的傳承也延續最後還是要著落在對方身上。
小不忍則亂大謀。
麒麟殿內陷入了壓抑和沉靜,只能聽到朝臣緩慢的呼吸聲。
扶蘇把目光從蒙毅身上挪開,看向了反對最激烈的民部尚書鄭淮。
「殿下,野人並非不能赦免。」
「但他們世世代代拖欠的稅賦,總得向天下百姓有個交代吧。」
鄭淮識趣地改口,秉持臣子的職責做了最後的勸諫。
「鄭尚書,本宮只問一句,世間先有民,還是先有君?」
扶蘇語氣放鬆,顯得越發精神奕奕。
「當然是先有君。」
「民無國不可以為存,國無君不可以為治。」
鄭淮不假思索地回答。
扶蘇知道對方說的是違心之言,畢竟這裡是麒麟殿,父皇就坐在御案後。
要是對方說先有民那還了得?
「昔年齊王遣使赴趙,國書未展,趙威后(趙國孝威太后)問使者: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
「使者不悅,臣奉使使威後,今不問王,而先問歲與民,豈先賤而後尊貴者乎?」
「威後曰:不然,苟無歲,何以有民?苟無民,何以有君?故有問舍本而問末者耶?」
(出自《戰國策·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后》)
扶蘇張開雙臂:「而今數十年過去,故齊之地仍傳頌威後賢名,人人思慕。」
「先有耕種之地,才有民眾匯聚成邦,再有賢者受萬民推舉為君。」
「千年萬載,亘古未變。」
「野人棲居深山大澤,不受王化,不承君恩。」
「哪來的世代拖欠稅役之說?」
鄭淮硬著頭皮提醒道:「殿下,野人之中有許多逃戶,都是近些年才跑的。」
扶蘇淡然笑道:「秦國連年征戰,百姓飽受其苦。」
「為君者,護佑蒼生黎民乃是應有之義。」
「社稷動盪,君失其民,非民之過。」
鄭淮囁嚅著說:「那該如何向黔首百姓交代?」
扶蘇思索片刻:「服役三年,抵脫籍之罪足矣。」
「秦國之君,非秦地之君,更非國人之君。」
「乃天下共主!」
「普天之下,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一體而納之!」
「而今大秦疆域內尚有千萬野人不服王化,不奉君恩。」
「如同千千萬萬柄刀劍,插在江山社稷之上,將國土寸寸割裂!」
「叫皇家如何擔得起天下共主之名?」
嬴政差點忍不住擊節讚嘆。
吾兒長成矣!
他的鼻子酸澀,眼角忍不住泛起老淚。
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等得差點失去了耐心。
還好,一切都來得及。
「請父皇明鑑……」
扶蘇轉回頭去,乍然間發現始皇帝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爍,一時間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就依太子所言。」
「著禮部起詔,以皇孫降生為名,大赦天下!」
「寡人乏了,散朝。」
皇帝是不能軟弱的,更不能當著眾臣的面哭泣。
所以嬴政擺了擺大袖,匆匆而走。
扶蘇神色呆滯地佇立在原地,心中百味雜陳。
原來父皇一直都對我寄予厚望,從來未曾放棄。
相比之下,他倒是顯得矯揉造作,太過小家子氣。
時常患得患失,偶爾還會生出自暴自棄的想法。
這些年,著實太不應該!
我早就該懂的!
欲行大善之事,必諳大惡之道。
面面俱到,處處為善就能成為一代聖君,不過是徒增人恥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