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姝夫人呆滯在原地許久,仍舊回不過神來。
她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
相反,這些年來遊走於權貴顯要之間,見識過無數驕奢淫逸的手段。
陳慶那句話像是魔音灌耳般,在她的耳邊徘徊不去。
直白、刻薄,充滿鄙夷蔑視、絲毫不留情面。
直到始皇帝帶著嬪妃子女過來,麗姝夫人才慌慌張張地丟下木屐,懷著滿腔的悲怨離去。
「母上,您這是怎麼啦?」
子嬰一直坐立難安,焦急地不停張望。
好不容易看到麗姝夫人回來,頓時長舒了口氣。
可對方委屈難過的模樣,頓時讓子嬰的心揪了起來。
「無事。」
韓麗姝強擠出一張笑臉:「剛才被炭灰迷了眼。哦,對了,我忘了取回飲食。」
「要不,我再去一趟。」
子嬰連忙叫住她:「不用了。」
「可是陳府令為難您?」
麗姝夫人一聽這話,淚水頓時在眼眶裡止不住地打轉。
「欺人太甚!」
子嬰怒不可遏。
他好歹是皇室直系子孫,與扶蘇乃堂兄弟。
陳慶不過一介外戚,母親去討些飲食酒水,他竟然如此刁難!
「我去找他理論。」
子嬰義憤難平,拂袖欲走。
「夫君,不可!」
「子嬰,不要去!」
始皇帝一行人圍在燒烤爐前,和陳慶有說有笑。
子嬰這時莽莽撞撞地過去找茬,非得惹出大禍來不可。
兩個女人死死拉住他,苦勸不止。
許久之後,子嬰才重重地嘆息一聲,目光仇視地盯著陳慶的身影:「此事暫且作罷,我早晚要找他討個公道。」
另一邊。
嬴詩曼獻寶一樣,把烤好的肉串遞到了鄭妃嘴邊,又端了冰鎮水果茶給她解膩。
「母妃,如何?」
「陳慶花了好多心思才做出來的。」
鄭妃吃得滿嘴流油,又喝了酸甜可口的水果茶,笑得嘴都合不攏。
「好!好!」
「賢婿孝心可佳。」
嬴政的眼眸中流露出淡淡的不爽。
寡人真是有個好女兒、好女婿呀!
三言兩語哄得你母妃團團轉,這是又盯上內務府的什麼東西了?
「陛下,你來嘗嘗。」
鄭妃眉開眼笑,吃掉了一半的肉串才想起忘了最重要的人。
嬴政接過肉串,先是來回瞄了一圈,好像擔心陳慶在上面下毒,然後才輕輕咬了一小口。
灼熱的油脂,鹽巴、茱萸、胡椒、花椒、孜然混合在一起的異香,在眨眼間擊潰了他的味蕾。
「尚可。」
嬴政表現得毫不在意,嘴上卻沒停,又咬了一口。
陳慶哂然失笑。
什麼高端食材,都抵不過科技與狠活。
陛下您就別傲嬌了。
「咦,夫君你怎麼赤著腳?」
嬴詩曼的眼角餘光瞥到了些許不同尋常的地方。
她定睛一看,才發現陳慶一隻腳踩在泥地上,哪兒還有鞋履的蹤跡。
「為夫……」
陳慶低下頭,心思電轉:「方才瞧見陛下過來,一時欣喜,跑丟了鞋子。」
「咦,去哪兒了?」
他裝模作樣地回頭張望。
「你看你!」
嬴詩曼不悅地嘟著嘴。
她為了給陳慶說好話,磨破了嘴皮子。
結果一轉頭對方就掉鏈子。
「好啦。」
鄭妃今天心情格外好,勸道:「一家人哪來恁多的講究。」
扶蘇笑著說:「先生率性自然,不拘小節。」
「最近天氣燥熱,本宮都不想穿鞋子了。」
說完他就蹬了兩下,準備脫掉鞋履。
太子妃連忙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胡來。
嬴政暗暗嘆息,瞬間沒了食慾。
一家人其樂融融,歡聲笑語不斷。
陳慶站在燒烤爐邊,忙得應接不暇,很快就滿頭大汗。
「芷茵,阿菱,你們替我一下。」
「為夫去洗把臉。」
他實在頂不住,叮囑一聲急匆匆離去。
子嬰對母親遭受刁難一事始終耿耿於懷。
遠遠地望見陳慶獨自走開,立時不聲不響地起身尾隨而去。
「呼~」
「遭罪啊!」
「這鬼天氣。」
陳慶走出不遠,宮苑樓閣中有一條小溪潺潺流淌。
他趕忙蹲在石板上,不停掬著溪水往臉上潑。
胡亂用衣袖擦了把臉,陳慶準備起身的時候,突然發現一道人影就站在身邊,無聲無息。
他瞬間嚇了一跳,伸手摸向腰後。
然而左摸右摸,後腰處空空蕩蕩。
火槍在進宮的時候就被寄放於守衛處,根本沒帶進來。
我命休矣!
「不知閣下是何方神聖?」
「可是在此等候陳某?」
陳慶壯著膽子緩緩起身。
「嬴姓趙氏,名嬰。」
子嬰神態倨傲,報上名字。
「哦,原來是皇室宗親……名嬰?」
「你是子嬰?」
陳慶猛地轉過頭,神情激動地打量著他。
「陳府令,你為何這樣看著我?」
子嬰皺起眉頭。
他們一家在皇室的地位十分尷尬。
除了實在逃不過的祭祀等活動,很少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兩人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臘祭時互相遠遠地看過對方一眼。
陳慶雖然是外戚,在朝中卻是炙手可熱,根本不會注意到他這樣微不足道的宗室。
「真是子嬰殿下?」
「幸會,幸會。」
陳慶匆忙在衣袍上擦了擦手,作揖行禮。
子嬰沒想到對方竟會如此,遲疑了下,同樣還禮。
「早就聽聞子嬰殿下素有賢才,膽識過人。」
「想不到今日有緣遇上……」
陳慶的話沒說完,子嬰就嚇得臉色煞白,回過頭去驚惶地張望。
「陳府令,我與你無冤無仇,爾為何心腸如此歹毒?」
子嬰霎時間熄了尋仇的心思。
陳慶想弄死他實在太簡單了。
就剛才那幾句話傳到始皇帝耳中,必有災禍。
「子嬰殿下勿慮。」
「慶非是挑撥是非之輩,乃真心讚頌。」
「罷了。」
「我如何紛說,你大概也信不過我。」
「子嬰殿下若是異日遇到什麼難處,可遣人來尋陳某。」
「能幫得上的地方,在下必不推辭。」
陳慶向對方行了一禮,善意地笑笑後,轉身欲走。
子嬰呆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直覺告訴他,對方不像壞人。
「陳府令留步。」
他猶猶豫豫地問:「你我……有過什麼交情?」
陳慶回過身來,目光玩味地搖了搖頭。
「那……」
子嬰實在想不明白,陳慶的舉止為何如此古怪。
「我陳慶與人交往,從不看他家世貴賤,權勢高低。」
「子嬰殿下乃正人君子,慶深感佩服。」
在秦朝最後的餘暉中,子嬰的表現可圈可點。
先是設計拿下趙高,將其車裂於市,獻祭於皇陵。
最後亂軍攻打咸陽,在無力回天的狀況下,子嬰奉天子璽符,出城投降,以求保全城中百姓。
如此悲情的人物,陳慶自然敬重有加。
子嬰猶疑片刻,板起臉問道:「既然如此,陳府令為何刁難家母?」
???
陳慶怔了下,才想明白他口中的『家母』是誰。
糟了!
他立時大窘。
竟然是麗姝夫人!
子嬰眉頭微蹙:「陳府令為何避而不答?」
「呃……」
「令堂凜如霜雪,高不可攀。」
「慶自慚形穢,不敢近前。」
「想來是令堂有所誤解。」
陳慶絞盡腦汁,才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難處。
這都叫什麼事啊!
麗姝夫人竟然是子嬰的母上!
「哦。」
子嬰自家人知自家事,立時漲紅了臉,羞愧難當。
定是母上故技重施,沒想到陳慶是位潔身自好的正人君子,非但未加理睬,還厲聲訓斥。
陳慶也尷尬萬分,作揖道:「慶還有未盡之事,先行告退。」
子嬰心中充滿歉意:「陳府令慢走。」
「改日若得閒暇,子嬰定登門造訪。」
鬧了這麼大的誤會,他還衝對方惡言相向,不登門致歉實在過意不去。
「慶不勝榮幸。」
「靜候殿下佳音。」
陳慶微笑著回了一句,腦子裡卻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回令堂不會再如今日一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