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樓外。
滿堂的食客惶惶不安地站在門口,對著陳慶離去的馬車指指點點。
一隊鐵鷹劍士押解著七八名官吏,推搡著回府衙收監。
錢松的屍首被四人用門板抬著,從樓梯上小心翼翼地下。
眾人轟然退散,當他們看到死者雙目怒睜,臉色青紫,身上沾滿污垢的樣子,再次往後退了一大圈。
陳慶又殺人了!
「金娘,首惡已經伏誅,可還有漏網之魚?」
「你不用擔心,右織官飲酒而亡,誰也賴不著。」
「怨就怨他不小心。」
陳慶見到金娘魂不守舍的模樣,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陳府令……」
金娘差點哭了出來:「錢織官不用死的,他當時就倒在我腳邊。只要有人扶他一把,讓他咳出來,他根本不會死的。」
陳慶詫異了片刻,沒想到她倒是一副好心腸。
「金娘莫不是在說笑?」
「你把他扶起來,他就不用死了嗎?」
「我讓他死,他怎麼好意思不去死呀?」
金娘的表情瞬間呆滯。
陳慶笑了笑:「連他的一干狐朋狗友都沒人去扶他,你操個什麼心?」
「殺父之仇不用報了?」
「若不是本官及時出手搭救,連你也要喪命他手。」
「莫非是你什麼雞鴨鵝一類的,任人宰割卻只知呱呱亂叫。」
「連黃牛發起性子來,都會頂人呢。」
金娘被他反駁得說不出話來,羞愧地垂下頭去。
「小女子並非不曉大義。」
「只是……」
陳慶補充道:「只是第一次見到別人死在自己面前,樣子還挺嚇人,所以害怕了。」
金娘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哈哈哈。」
「傻姑娘,想開點。」
「說句誠心話,即使沒遇上你這麼樁事,我也饒不了他。」
「你少在那裡自作多情,更不要有什麼負罪感。」
陳慶寬慰道。
金娘抬起頭不解地問:「為什麼?」
「還能是為什麼?」
陳慶不忿地說:「這位右織官或許真的沒吹噓,我岳丈確實給他敬過酒。」
「他們同在將作少府任事,手底下管的人數也差不多。」
「但仔細比較起來,秦墨工匠負責的皇陵工事更為艱巨複雜、責任重大、還經常要與丹汞毒物打交道,於身體損傷極大。
一不小心犯了錯,輕則鞭笞重則斬首。」
「右織室卻要舒適優渥得多,起碼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也無需擔心犯下什麼大錯,只要按時交上足數的綢帛就高枕無憂了。」
他轉頭望向金娘,笑道:「再者絲綢價高,裡面有不少油水可撈。我岳丈是心善之輩,做不出那等欺壓勞工的事情,反而經常拿俸祿救濟他們,日子一向過得貧苦。」
「官職相差一級半階,裡面的差距可太大了!」
陳慶用雙手比劃著名一高一低的樣子。
「右織官或許有祖輩蔭庇,又或許有什麼親朋故舊的門路,生得一個酒囊飯袋,卻能得獲這等優差。」
「秦墨工匠為大秦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卻不善鑽營奉承,一身好本事最後卻只能去干那最苦最累的差事。」
「世上沒有恁多的公平公道!」
陳慶搖了搖頭:「我認了。」
「但你占了便宜,還要在別人頭上踩一腳,炫耀自己的優越和風光。」
「這不是取死之道嗎?」
他森冷地笑著:「被我遇上,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與你有何干係?」
金娘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此時的陳慶與平時溫和良善的樣子相差太大,幾乎完全是兩個人。
她慌忙地偏過頭去,心中惴惴,半天都緩不過神來。
車夫趕著馬車往城外疾馳而去。
金娘擔心被錢松的惡僕追蹤到自己家,毀壞了父親傳下來的提花機,把它藏在後山一個隱蔽的洞窟中。
陳慶費了那麼多周章,就是為了讓它提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陳府令,錢松能坐上右織官的位子,後台定然非同小可……」
金娘突然開口,眼眸中流露出擔憂之色。
「非同小可?」
陳慶被這句話逗得前仰後合。
左右不過是將作少府一個不入流的小官,他的背景能大到哪兒去?
能大得過太子不能?
能大過始皇帝不能?
「你少在那裡瞎琢磨。」
「他活著的時候我能按死他,就算化成厲鬼來找我尋仇,我照樣收拾得他服服帖帖。」
「如今他不過一堆臭肉罷了,你老惦記他作甚?」
陳慶不耐煩地擺擺手。
金娘被他訓斥了幾次,心中卻意外地安穩下來。
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無所畏懼的態度,著實給了她相當大的安全感。
「如今右織官的位子空置,金娘,你想接手嗎?」
陳慶突然開口。
「我……」
「我怎麼可以!」
金娘愣了一下,指著自己錯愕地說道。
「你為什麼不行?」
「左右織室是將作少府管轄,將作少府又是內務府統管。」
「皇家內務,陛下一言而決,滿朝文武都插不上手。」
「待本官去宮中呈請,這等小事,陛下怎會難為。」
「你就是不為了自己著想,也該為家中的幼弟想想後來吧。」
陳慶誠懇地勸道。
「阿姐!」
「阿姐!」
馬車還沒抵達村落,一個小小的身影就飛奔而來,朝著金娘不停地招手。
「快停車。」
「我要下去。」
金娘著急地喊道。
車夫勒住馬韁,她撐著車轅躍下,顧不得腿上的傷痛,快步迎了上去。
「慢點跑,小心別摔著!」
姐弟緊緊地抱在一起,怎麼都不捨得撒手。
「沒想到啊!」
陳慶悠然嘆息。
自己偶然間遇到的小牧童,應該就是後來提花機的發明人。
蜀錦在他的手上推陳出新,創出了絲綢之路的千古盛名。
「小傢伙,還認得我嗎?」
陳慶悠哉悠哉地走到走到姐弟倆身邊,笑意盈盈地打量著躲在姐姐懷中的孩童。
「認識。」
「你是陳慶。」
金娘趕忙捂住了弟弟的嘴巴:「童言無忌,府令大人勿怪。」
「本官豈會與小兒一般見識。」
「可以帶我去看看令尊的紡機嗎?」
陳慶和藹地說道。
「哦,請跟我來。」
金娘快步走在前面,領著他穿過村間蜿蜒曲折的小路。
在一座矮山的腳下,有個不起眼的偏僻角落凹陷進去,形成一處狹窄的石窟。
「就在那裡。」
「我日常就在洞裡紡織,這裡柴火多,晚上也一樣幹活,不用點油燈。」
「除了蚊蟲多些,比家裡還自在。」
金娘指著洞窟深處,笑著介紹道。
陳慶邁步走了進去。
在平坦的山岩上,擺放著一架複雜的紡織機。
千條萬束的絲線從上方垂下來,卻顯得條理清晰,暗藏著某種秩序。
陳慶不由看得出神,這該付出多少功夫,才能設計出如此複雜和精密的機械。
如斯大才,他的心血傑作差點被毀去。
如今只能藏在不見天日的山洞裡,漸漸腐朽化為塵埃。
而錢松等人卻堂而皇之地高居廟堂,每日聲色犬馬,花天酒地。
「不知令尊高姓大名?」
他轉過頭來問。
「我爹……未有姓氏,名喚牛四。」
金娘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陳慶指著眼前的提花機,鄭重其事地說:「令尊當青史留名!」
「始皇帝三十三年,巧匠牛四革新舊式腰機,發明了提花技法。」
「紡織從此大不相同,開一代先河!」
「兩位當以令尊為榮,將提花技法發揚光大,方不負汝父之名。」
「聽到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