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
一盞盞油燈沿著咸陽城的大街小巷依次點亮,灑下柔和而溫暖的光輝。
城郊的一處偏僻的大院中,十數盞燈籠高高掛起。
一大群人湊在相里奚的門口,小聲嬉笑著交頭接耳,傾聽屋裡的動靜。
「老夫四十有五,怎能娶你的侄女?」
「不妥,不妥。」
「此事切勿再提。」
相里奚青雲直上,從將作少府的左中侯一躍而成了國朝的工部尚書令。
消息傳開之後,親朋故舊紛紛登門拜訪,差點把門檻都給踏破了。
許多人只不過是多年前的點頭之交,還得對方提醒相里奚才能想起名字,也拎著大包小包的賀禮前來套個近乎。
最多的還是各路媒人和說親的。
相里奚年紀不小了,獨自拉扯著一個女兒,還要把不多的俸祿拿出來接濟生活困頓的弟子。
以往日子清貧平淡,但也習慣了。
沒想到現在卻成了搶手的香餑餑。
眼前之人是他在將作少府當大匠時的同僚,互相稱得上關係熟絡。
結果對方一開口,就讓相里奚愣在了當場。
「怎麼不妥?」
「老友你年富力強,女兒也出嫁成婚了。」
「獨留你一個人,身邊沒個婆娘照顧怎麼行?」
「我家侄女年方二八,秀外慧中,還粗通文墨,正是良配啊!」
來者像是個熱絡的推銷員,舌燦蓮花地說道。
「良配……什麼良配。」
相里奚漲紅了老臉:「老夫干出這等不要臉的事情,以後還怎麼見人?」
「日後見了你,是不是還要叫一聲『叔爺』?」
對方毫無芥蒂地笑了笑:「那倒是不用,咱們各論各的嘛。老友你若是有意……」
「不必說了。」
相里奚站起來,推著他的肩膀往外走:「你若是來找我敘舊,老夫歡迎,這等事切勿再開口。」
「哎哎哎。」
「我那侄女家資殷實,嫁妝起碼也有數百貫。」
「老友你再考慮考慮。」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相里家的香火總要有人來繼承啊!」
相里奚好不容易安排弟子把人送走,站在門口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們還在這裡幹什麼?」
「明日不用上工了嗎?」
一看外面圍著那麼多人,他就猜出了怎麼回事,惱羞成怒地呵斥了一聲。
「師父,您現在官居九卿,掌管天下工造,也該給我們找個師娘啦。」
「是啊,您苦了這麼些年,也該過幾天好日子了。」
「師父現在什麼樣的女子娶不得?哪怕公卿家的女兒,也未必不行。」
「這些說親的都是沒臉沒皮,往日裡連面都見不到,現在三天兩頭往這裡跑。師父您怎麼也得娶個名門貴女。」
秦墨門徒精神振奮,七嘴八舌地替師父出謀劃策。
相里奚威嚴地掃視了一圈,視線突然停留了一張意外的面孔上。
「田舟,你怎麼回來了?」
他算了下時間,緊張地問:「冶鐵高爐開火了嗎?你不在那裡盯著,萬一出了狀況可怎麼辦?」
田舟站在人群後面有一會兒了。
這時候越眾而出,行禮道:「今日陛下巡視後,剛點上火。有巴蜀程家的老匠人負責操持,一時半會兒並無大礙。」
相里奚眼神一凝,猜到對方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才風塵僕僕地趕回來。
「師父。」
田舟一拱手:「今日陳府令當面向陛下諫言,欲參照大秦軍功爵位,為天下匠工核定等級,頒發封賞。」
「陛下已准了此事,著陳府令整理章程,明日上奏。」
院中霎時間雅雀無聲。
田舟說的每一個字他們都明白,但是加在一起卻讓人腦子犯了迷糊。
「你說什麼?!」
相里奚神色震撼至極,連鬚髮都聳立起來。
「陳府令欲參照軍功爵位……」
田舟字正腔圓,把當時的情況原原本本地敘說出來。
相里奚駭然變色。
舉目皆敵?
敢為天下先?
相里奚的心中翻江倒海。
平生第一次,他對某個人敬佩到五體投地,恨不得納首便拜。
眾弟子面面相覷,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又忍不住露出振奮和激動的神情。
封爵,這是每個大秦百姓的最終追求。
更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夢。
而陳慶現在要把這個夢變成現實。
「事關重大,弟子不敢耽擱,故此特來稟告師父。」
田舟神色肅穆地作揖說道。
「唉……」
相里奚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被破格提拔為工部尚書令,又是秦墨的首領,為天下匠工謀取福祉的事情本該是他來做的。
可陳慶的提議,他連想都不敢想!
當著始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說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師父,您嘆氣做什麼。」
「這不是好事嗎?」
有個弟子小聲說。
「為師嘆氣是因為……爾等無一個能繼承墨家衣缽。」
「把師兄弟們都叫起來,在此候著。」
相里奚轉身去了屋裡。
他先點了三炷香,神色莊嚴地跪在墨聖和祖先牌位前闡明心跡。
而後起身打開供桌,回憶著密鎖的解法,在咔嚓咔嚓的聲響中,桌面向兩側翻開。
一連破了九道精巧的機關,如同抽絲剝繭的繁雜流程後,一枚暗沉沉的古樸矩尺出現在他的面前。
墨子生前所用,見尺如見人!
這就是墨家數百年來流傳的至寶矩子令!
相里奚伸手將它取出,心中百感交集。
為了它,墨家三分,反目成仇。
相里家得了矩子令,卻失了人心。
矩子令再也沒有號令天下墨徒的威嚴和權利。
相里家的先祖為此心懷愧疚,從未將它示人,至今已蒙塵上百年。
外面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弟子們亂糟糟的小聲議論個不停。
相里奚深吸了口氣,手持矩尺走出大門。
一道道目光霎時間聚集在他的身上,許多人好奇地盯著他手中古樸的矩尺,臉色不由大變。
「此乃墨聖親傳,墨家矩子令!」
相里奚把矩尺高高舉起,聲若雷霆地喊道。
弟子們愣了一下,齊齊行禮。
「參見矩子!」
「參見矩子!」
陌生而熟悉的吶喊聲,匯聚成山呼海嘯般的浪潮。
墨家的規矩入門拜師時就教導過,每個人都耳熟能詳。
但相里家從未行使過矩子的權利,哪怕跟隨相里奚最久的弟子,也沒見過矩子令的模樣。
「為師怎敢厚顏自稱矩子。」
相里奚心情複雜地自嘲了一句。
「陳府令開天下之先河,欲為大秦工匠封爵。」
「其中大恩大義,我等十世難報。」
「今日,為師也破除墨家陳規……」
「其中干係,由我一人承擔。」
「待老夫百年之後,將矩子令傳與陳慶。」
平靜的話語,卻如一道炸雷。
話音未落,眾多弟子齊刷刷抬起頭。
陳慶是外人啊!
他連墨家門徒都不是,怎麼能傳承矩子令?
「田舟。」
「你的技藝已經在我之上,矩子令原本要傳給你。」
「現在為師問一句,你服不服氣?」
相里奚面色嚴肅地問。
「弟子心服口服。」
田舟低眸垂首,作揖道:「陳府令的作為,弟子全都看在眼裡。他不在墨家,為天下匠工做出的貢獻卻無一人能及。」
「矩子令有能者居之,弟子願意拱手讓賢。」
相里奚又連問了幾人。
連田舟都這樣,余者更無話可說。
「那此事就這般定下,如有悔改,天打雷劈!」
「日後為師不在,爾等自當追隨陳府令左右。」
「他不會虧待你們的。」
相里奚有種直覺。
分裂百年的墨家或許能在陳慶的手上重聚,再創輝煌。
至於能走到哪一步,連他也說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