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4章 劍聖來了,劍聖又走了

  晨曦微露,金色的霞光灑滿大地。

  淡薄的霧氣中燃起的火光猶如漫天繁星,誘人的食物香氣隨風飄散。

  朝食過後,渡河攻城。

  這頓早飯格外豐盛,匠工、民夫短暫地忘卻了同伴陣亡的傷痛,心滿意足地享受這頓饕餮大餐。

  「額滴個娘,總算回來了。」

  一名漁夫孤零零地站在蘆葦掩映的河灣處,驚魂未定地望著懸掛著錘頭齒輪旗幟的小船朝著南岸折返。

  他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捏了一把,疼得齜牙咧嘴:「不是做夢,我真的活著。」

  漁夫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袱,相里菱贈送的麵餅、茶葉都在,「這叛軍也不像別人說的那麼壞。」

  「大王娘娘真是天底下難得的慈悲心腸呀!」

  晃了晃腦袋把雜亂的想法甩出腦海,他重新系好包袱,貓下腰朝自家漁船的方向摸去。

  既然出來了,就要想辦法把它藏好。

  一家人的生計可全靠這條船啦!

  約莫兩刻鐘後,漁夫撐著船進入淺水的蘆葦盪中,跳下船使出吃奶的力氣想把它藏入草叢中。

  「咿——呀!」

  正當他滿頭大汗地推船時,猛然察覺到什麼。

  抬頭一看,岸邊站著個頭戴斗笠的赤膊壯漢,饒有興趣地觀察他的舉動。

  「兄弟,別光站著看呀。」

  「過來搭把手。」

  漁夫喘著粗氣,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長得高壯如鐵塔,抱著膀子看熱鬧算怎麼回事?

  幸災樂禍嗎?

  「船家,讓某家幫你也不難。」

  「只是如今渭河南北阻絕,某家想去南岸一趟。」

  「你可願意渡我一程?」

  壯漢放下手臂,語氣謙和地問道。

  漁夫猛然醒悟。

  叛軍攻城在即,哪會有閒人在此遊蕩!

  「你是叛軍的同夥?!」

  壯漢搖了搖頭:「非也。」

  「有位許久不見的故友在對岸,某家想去拜訪一下。」

  漁夫大驚失色:「還說你不是叛軍的同夥!」

  「南岸除了叛軍還有什麼?」

  「我這是打漁的漁船,可不是載客的渡船。」

  「你找錯人了。」

  他警惕地向後退去,直到水深至腰,足夠他潛水逃生為止。

  「我勸你識相點,朝廷大軍派遣斥候在沿岸巡邏。」

  「只要我喊一聲……」

  壯漢指著他懷著的包袱:「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漁夫低頭看了眼,頓時心慌意亂。

  壯漢不依不饒地問:「是叛軍賞賜你的錢財?」

  「私通逆匪,你可知是什麼罪過?」

  「想喊是吧,某家替你喊。」

  他剛做了個吸氣的動作,漁夫就哀求道:「壯士饒命!」

  「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求您高抬貴手!」

  「這包袱里不是什麼錢財,僅有幾個麵餅和一斤茶葉而已。」

  「不信小人打開給您看。」

  壯漢壓了壓手:「不管裡面裝的是什麼,反正某家親眼見到叛軍把你從南岸送了過來。」

  「這就是你私通逆賊的證據。」

  漁夫差點忍不住哭了出來:「冤枉啊!我何時私通過逆賊?」

  「不過是人家見我可憐,又是個微末草民,所以才贈了幾塊麵餅。」

  「逆賊長什麼樣子我都沒記住……」

  壯漢輕笑兩聲,直截了當地問道:「現在能渡我過河了嗎?」

  漁夫的哭嚎聲戛然而止。

  遲疑半晌後,他憤憤地點了點頭:「壯士請上船,趁著戰事未起,我豁出性命載你一程。」

  壯漢拱手作揖:「多謝了。」

  枯黃的蘆葦盪中突然傳來一陣窸窣碎響。

  「船家,等一下。」

  「我也要渡河。」

  意外出現的第三者讓漁夫更加驚愕。

  這是怎麼了?

  你們如果是叛賊同黨,大可以直接從橋上過去,省時又省力。

  可不是叛賊同黨,這個節骨眼上趕著去送死嗎?

  「渡資奉上,還望笑納。」

  商賈打扮的第三者掏出一枚金幣,高高將其拋起。

  「金子!」

  漁夫目不轉睛地盯著船艙里滾動的金幣,頓時眉開眼笑。

  「好好好,我載你二人一程又如何。」

  「快上來。」

  渭河邊討生活的漁船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小樣式都差不多,誰能分辨得出來。

  都說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這一枚金幣夠全家吃喝一個月了!

  乘客登船後,漁夫撐著長篙晃晃悠悠離開了河灣。

  「兄台,喝酒嗎?」

  蓋聶掏出隨身攜帶的酒壺,在身前晃了晃。

  「多謝壯士盛情,在下不善飲酒。」

  商賈擺擺手,拒絕了他的好意。

  蓋聶拔開木塞,咕嘟咕嘟灌了幾口。

  「此時烽火四起,人心惶惶,敢出城的可不多呀!」

  「兄台是……」

  商賈笑著答道:「與壯士一樣,尋訪故友。」

  蓋聶冥冥中有種預感,此人是奔著陳慶去的,沒想到讓他猜對了。

  「冒昧問上一句,兄台是打算投奔故友去?」

  商賈猶豫片刻:「在下人微力薄,文不成武不就,豈敢厚顏勞煩故友。」

  「不過……昔日曾欠他一筆債,而今想償還回去。」

  蓋聶微笑著問:「欠的什麼債?」

  商賈鎮定有力地回答:「人命債。」

  「若不是他仗義出手,我一家老小唯有橫死街頭的下場,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

  「壯士又是去做什麼?」

  蓋聶打量著他懷裡的行囊,輕描淡寫地說:「我這位故友如今心性大變,恐怕遭遇了什麼變故。」

  「某家想去登門拜訪,問問他到底是作何打算。」

  商賈緊張地抓住行囊站了起來:「然後呢?」

  「若是故友答非所願,你如何處置?」

  蓋聶泰然自若地說:「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我輩仗劍行俠,自然是以手中之劍,平天下之事。」

  商賈忍不住譏嘲道:「壯士好大的口氣。」

  「我妻兒無衣無食,挨餓受凍的時候,怎不見你出來行俠仗義?」

  「惡霸耍蠻施橫,剋扣我工錢不還,還把我打得滿頭是血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行俠仗義?」

  「偏偏侯爺舉旗聚兵,要為窮苦人出一口氣的時候,你打著行俠仗義的名號站出來了。」

  「什麼劍客,不過一介貪名逐利之徒罷了!」

  「呸!」

  一口唾沫狠狠地啐在蓋聶腳下,直接把他罵懵了。

  「你受過陳慶的恩惠?」

  事到如今,對方的身份已經不難猜測。

  若非刻骨銘心的大恩,誰會捨身犯險在這個時候投向叛軍營中。

  「受過侯爺恩惠的何止我一個!」

  「你四處打聽打聽,侯爺做了多少造福百姓的善舉。」

  商賈解開包袱,露出裡面一個沉甸甸的囊袋。

  「以手中劍,平天下事。」

  「閣下怎麼不問問天下人答不答應?」

  「天下人請你平了嗎?」

  「壯士,既然你想對我恩公不利,這河恐怕你渡不過去了!

  呼——

  商賈吹燃了火摺子,衝著蓋聶冷冷一笑。

  「且慢!」

  漁夫本想著賺筆錢就早早脫身,沒想到兩位乘客竟然在船上吵了起來,而且一言不合就要拼個同歸於盡。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這位客商,能先把火拿開嗎?」

  「裡面裝的是炸藥?」

  咸陽百姓見聞廣博,知道朝廷有一種開山裂石,威力驚人的寶貝。

  商賈點火的方式,簡直跟炸山修橋時的手法一模一樣。

  漁船不過方寸之地,真要點著了他們哪有命在!

  「壯士,小人冒昧勸您一句。」

  「朝廷逆賊也未必都是壞人。」

  「起碼此時盤踞南岸的一夥肯定不是。」

  商賈持著火摺子不動,漁夫只能轉過頭來勸蓋聶。

  「為什麼這樣說?」

  「叛軍馬上就要攻打咸陽了,屆時必定生靈塗炭,死傷無數。」

  「某家出手阻止,難道還有錯了?」

  蓋聶心裡老大的不痛快。

  以往行俠仗義都是拔劍而起,人頭落地。

  所見者無不歡呼喝彩,一片叫好聲。

  唯有這回非但未受誇讚,反而被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叛軍中有一人身材頎長,氣度不凡,似是傳聞中的雷侯。」

  「他對小人說過一段話——天底下沒有恁多的好人,也沒有恁多的壞人,唯有數不清的苦命人。」

  「我這包袱里的麵餅和茶葉還是雷侯夫人贈我的呢!」

  漁夫撫摸著綁在腰側的包袱:「他們怕小人餓著肚子,特意送了這些東西,還派船把我送回北岸。」

  「若說他們罪不可赦,只怕未必。」

  「世間有千般苦,壯士既然不知其苦,為何又要怨怪他興兵作亂呢?」

  蓋聶眼神飄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你……不怕城破後咸陽百姓遭殃嗎?」

  漁夫反問:「壯士知道連吃一個月河蚌是什麼滋味嗎?」

  「也不怕壯士笑話,小人自幼隨父親打漁為生,至今還沒吃過一尾好魚呢!」

  「你手中有劍,可盪盡心中不平。」

  「百姓的劍又在哪裡呢?」

  蓋聶面色窘迫,低下頭躲避二人的眼神。

  「天下人的事,自該天下人來管。」

  「是某家孟浪了。」

  「多謝二位金玉良言,否則今日非得鑄成大錯不可。」

  「船家,借你半支篙杆一用。」

  蓋聶三兩步走上前,奪下漁夫手中的長篙。

  他並指如刀,也不見怎麼費力就將它從中劈成兩段。

  「某家告辭!」

  蓋聶用力一擲,半截篙杆破空而去。

  漁船猛地下沉,一道人影拔地而起,眨眼間就落到浮在水面的篙杆上。

  蓋聶雙手負在身後,猶如凌波虛渡般乘風破浪,身影漸漸消失在稀薄的霧氣中。

  「這……」

  漁夫打量著手中斷折的半截篙杆,又望向霧氣中愈發模糊的背影,驚訝地喊道:「莫非遇到神仙了?」

  商賈皺起眉頭思量片刻:「此人應當是劍聖蓋聶!」

  「世間唯有他才有這般神乎其技的手段。」

  「想不到……」

  二人對視一眼。

  聞名天下的劍聖,被他們倆合夥罵跑了?

  這也太過離奇了些!

  ——

  大軍拔營啟程。

  河面上的舟船來往穿梭,將火炮和輜重運送至對岸。

  橫貫渭河的橋樑上,士兵排成整齊的長龍,士氣高昂地奔向戰場。

  陳慶卻因為一位意外到來的客人而滯留在南岸,遲遲沒能登上坐艦。

  「恩公。」

  「這是昨夜敗軍倉皇逃竄時落下的火藥,被一干宵小之徒撿拾到,我聞聽消息後高價買了回來,或許對您有用。」

  「還有些許財物,您留下充作軍餉。」

  商賈打扮的男子解開隨身攜帶的包袱,一樣樣展示著裡面的東西。

  陳慶疑惑地打量著對方,又低下頭瞥了眼。

  火藥袋確實是神槍營的標準樣式,印染的徽記都還在。

  財物嘛……

  金幣、銅錢、玉器、飾物。

  好傢夥,這是把全部家底都掏出來了!

  「多謝義士出手相助。」

  「只是不知『恩公』之稱從何而來?」

  相比早上擒獲的漁夫,陳慶覺得眼前之人更像城中派出的奸細。

  「在下就知道恩公有此一問。」

  「您還記得這個嗎?」

  商賈從頭頂上拔下束髮的簪子,雙手捧著走上前來。

  陳慶端詳了許久,越看它越覺得眼熟。

  「骨匕?」

  「原來是你!」

  「哈哈哈,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我說哪個會傾力相助,原來是壯士你呀!」

  他抖落衣袖,高高舉起骨匕:「殺人者陳慶!」

  商賈瞬間鼻子發酸,作揖道:「侯爺於我全家有活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

  「自從得了您的金帶鉤,有了謀生的本錢,我便做起了行商販貨的生意。」

  「或許是吃得苦,又出得力,買賣公道童叟無欺,近兩年也賺了些錢。」

  「聞聽您起兵的消息,在下立刻收拾家中細軟,趕來助您一臂之力。」

  陳慶笑意歡暢,高興地合不攏嘴。

  一袋火藥算不了什麼,些許財物也算不了什麼。

  但是心中滿滿的成就感,真讓人心花怒放呀!

  「侯爺,在下渡河的時候,還遇到了一位奇人。」

  「劍聖蓋聶!」

  商賈神色肅然,滔滔不絕地說起二人相逢的過程。

  「嘶~」

  「他怎麼來了?」

  陳慶眉頭緊鎖,靜靜傾聽對方的描述。

  揮手斬斷長篙,腳踏半截篙杆渡河而去。

  他既然有這份本事,幹嘛還要搭人家的船?

  嘖。

  蓋聶算是老裝逼犯了。

  當初在城外野廟偶然遇上他,這廝為了避人耳目,一躍竄上了房頂。

  外面風大雨大,差點把他淋成落湯雞。

  想不到許久未見,劍聖不但武藝精進了,裝逼的工夫更是絲滑圓潤了許多。

  「終究是有緣無分啊。」

  「罷了罷了。」

  「仗劍行千里,盪盡不平事。」

  「他沒來也挺好。」

  陳慶遙望著挺胸昂首背負火槍跨過長橋的士兵,又看向裝滿火炮、炸藥往復穿梭的舟船。

  總不能槍炮齊發,衝著蓋聶一通狂轟亂炸,斷絕了他的千古俠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