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瀰漫,皎潔的月光給大地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白日裡的硝煙炮火、熱血廝殺被清風、流水、蟲鳴的聲響所替代,重新歸於寧靜。
一簇簇燃燒的篝火照耀下,陳慶踩著泥濘的血水,默不作聲地打量著螞蟻般穿梭忙碌的匠工和民夫。
從黃昏時生火造飯,到現在約莫兩個時辰,整整換了三撥人,總數上千,仍然沒有把阻隔道路的『屍丘』清理乾淨。
以往描述戰爭的慘烈總喜歡用『屍山血海』來形容,未曾親眼目睹者恐怕永遠無法想像出那樣震撼人心的畫面。
平坦的道路上竟然出現了一座拱橋模樣的屍丘!
戰鬥最激烈的地方,無數士兵踩著昔日的同伴悍不畏死地爬上屍丘,亡命吶喊著揮動兵器。
生命在短短一瞬間就隨風而逝,卻有更多的人攀上屍丘,繼續奮不顧身地把利刃送進敵軍的身體中。
「叔叔,再給我三天時間,哪怕一天都可以。」
「如果讓火槍兵學會在戰場上裝填子彈,原本不用死那麼多人的。」
「假如最後能恢復調度,及時把匠工撤回來,也不用死那麼多人。」
韓信的語氣中充滿了自責和惋惜。
火槍兵用生命奠定了開局的勝勢,然而在冷兵器交戰中,雙方又陷入了勢均力敵的局面。
太子殿下親征,衛戍軍退無可退,唯有死戰。
內務府的匠工民夫闖下了滔天大禍,進亦死、退亦死,他們別無選擇。
「能打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況且神槍營幾乎全軍覆沒,此戰必定轟動天下。」
「事實證明,低賤卑微之輩也不是任由貴族踩在腳底的爛泥。」
「他們也會抗爭,也會殺人。」
「而這些士人貴族遠遠不如他們自認為的那般強大。」
陳慶打量著民夫搬離的一具屍體,嘴角露出輕蔑的笑容。
你自小出身於詩禮之家,簪纓之族。
世代官宦,鐘鳴鼎食。
出行前呼後擁,僕婢成群。
走馬狩獵,徹夜飲宴。
哪日浪子回頭了,拿著家裡給的薦書謀取個風光體面的職位,然後想辦法立下功勞。
嘖,又是百年富貴榮華!
所有的一切,都在今天化為烏有。
卑賤的刑徒和高貴的世家子弟從來沒有距離如此之近。
他們的屍體層層疊疊交織在一起,你壓著我,我壓著你。
沒有貴賤之別,沒有高下之分。
死後也要做個鄰居,千古長眠於荒涼的河灘上。
「信兒,你覺得他們可憐嗎?」
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中,陳慶突然發問。
韓信愣了下,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出身淮陰大族,曾經也是當地興盛一時的名門望族。
神槍營的世家子弟和他一樣的年輕,一樣的對未來懷有無數美好期望。
「有這樣一個邊陲小國,國中有個正直善良、勤奮踏實的年輕人。
「隨著他逐漸長大,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國家正在走向一條錯誤的道路。」
「年輕人嘛,朝氣蓬勃,熱血激昂。」
「他不滿,他有怨言,所以他到處奔走疾呼,試圖喚醒這個沉淪的國度。」
「你猜有用嗎?」
陳慶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容。
韓信搖了搖頭:「哪怕是公卿世家子弟,弱冠之年也沒有插手國事的機會。」
陳慶輕笑道:「是啊,一點用都沒有。」
「你算老幾,國家大事還能輪到你說了算?」
「哪涼快哪待著去吧!」
「這件事給了年輕人很大的打擊。」
「他眼睜睜看著美好的家園變得烏煙瘴氣、匪患叢生,卻使不出一點力,幫不上半點忙。」
「於是這位年輕人下定了決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必須做點什麼,哪怕付出生命也無怨無悔。」
韓信欣慰地說道:「他做了和我們一樣的事?」
陳慶淡淡地回應:「差不多。」
「不過這位年輕人勢單力孤,可沒有你這樣的大手筆。」
「他在籌謀策劃的時候意識到一件重要的事——哪怕殺死朝中的當權者,他們的親族、子孫依然會坐上之前的位置,繼續執行錯誤的國策。」
「既然如此……」
韓信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叔叔為什麼會跟他說這些。
大秦施行的是逐級遞減的爵位繼承制度。
關內侯的兒子不會是侯爵,但可以降低一級繼承到大庶長的爵位。
大庶長的兒子是駟車庶長,駟車庶長的兒子是大上造。
但是在這種看似嚴苛的規則中,漏洞卻大得驚人。
你當了關內侯,會看著自己的子孫寸功未立而無動於衷?
稍微使點關係把後代送進軍中,在戰場上走一遭,軍功簿上厚厚的添一筆,功勞不就來了嗎?
除了少數因罪削爵,或者後代實在不成器的,侯爺的兒子永遠是侯爺,大庶長的兒子永遠是大庶長,世襲罔替,永無斷絕。
神槍營之中,絕大多數都是此類。
他們原本想借平叛鍍一層金,順順利利的繼承家中的爵位。
沒想到遭逢不測,全部葬身此地。
這一戰,至少打掉了數千個等級不低的勳爵!
「太子殿下總念叨著朝廷開支巨大,府庫拮据。」
「你瞧,現在省下了多少錢糧!」
「把節省下來的稅賦用在百姓身上,不知有多少窮苦人可以挺直了腰杆歇口氣,感念朝廷恩德無量。」
「咱們做了件大好事啊!」
陳慶拍著韓信的肩頭,驕傲地自賣自誇。
「叔叔,明天怎麼辦?」
韓信始終揣摩不透對方的心思。
既然起兵造反了,為什麼感覺叔叔並未和太子殿下反目成仇?
要知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
「明日揮師進軍,打進咸陽城!」
「我要讓世間之人都知道,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陳慶豪邁的嗓音劃破了夜色,在風聲中遠遠地傳播出去。
——
咸陽宮,麒麟殿。
明燭高懸,火苗搖曳跳動,時高時低,猶如現下的局勢一般變幻莫測。
蒙毅聲音嘶啞,以一敵眾與同僚吵得面紅耳赤,鬚髮根根聳立。
然而眾人卻不像平時那樣對他畢恭畢敬,口口聲聲以『蒙公』相稱。
豪門大戶中,家家嚎哭,戶戶喪人。
這一切都是拜蒙毅所賜!
他親口承認在關鍵時刻阻止了神槍營撤退,讓他們的子孫族人命喪叛軍之手!
扶蘇失神地低頭望著眼前的御案,對朝臣之間的爭吵置若罔聞。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朝廷花費無數心血建成的神槍營,久經戰陣天下聞名的京畿衛戍軍,竟然打不過一群倉促聚集的匠工刑徒!
最令他絕望的是,刑徒組成的火槍兵明顯缺乏訓練,甚至連重新裝填都做不到。
而匠工、民夫連最基本的結陣作戰都做不到,就那樣亂鬨鬨的一擁而上,枉死者不計其數!
然而他們還是打贏了。
有進無退,不計生死。
硬生生靠著前赴後繼,一浪接一浪的攻勢,殺到衛戍軍膽寒,士氣淪喪!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回天的手段嗎?
扶蘇思索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想不出什麼頭緒。
「叛賊兵臨城下,咸陽岌岌可危。爾等世受皇恩,僅僅因為一時受挫就自亂陣腳,成何體統!」
蒙毅被吵得煩不勝煩,大聲呵斥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爾等的族人會死,蒙氏族人就不會死嗎?」
「三天之內,北軍先鋒必至!」
「屆時我蒙家兒郎打頭陣,闔族赴難也無怨!」
麒麟殿內短暫地安靜下來。
蒙毅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似乎沒有再爭執下去的必要。
到時候單看蒙毅老匹夫能不能說到做到,還是打算敷衍糊弄過去了。
「殿下。」
「大秦自立國始,征戰數百年,歷經無數險況。」
「多少危機磨難都挺過來了,今日小小挫敗根本算不了什麼。」
「關中男兒不怕苦、不怕難,更不怕死!」
「請殿下振奮精神,立刻召集城中青壯修築工事,抵禦賊軍。」
「我等只需再熬過一日,形勢即可逆轉!」
「北軍兵威赫赫,與匈奴交戰多年未嘗一敗!」
「逆賊陳慶亦唯有引頸受戮的下場!」
蒙毅的語氣中透出刻骨銘心的仇恨。
六國合縱攻秦時,兵凶戰危,尚且沒有被聯軍攻打到咸陽。
陳慶潛伏多年,被他鑽了空子在皇城腳下起兵,霎時間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才會出現今日之危局!
「殿下,民眾匯集宮外,齊聲呈請殿下現身一見。」
侍者邁著碎步進入殿中,左顧右盼後小心翼翼地稟報。
蒙毅不耐煩地揮手:「都什麼時候,庶民百姓還跟著添亂。來人……」
扶蘇起身打斷了他的話:「本宮馬上就去。」
蒙毅急喝道:「殿下,小心中了逆賊的奸計!若是有刺客混入其中該如何是好?」
扶蘇扭過頭去:「那就是天意如此,本宮死得其所。」
……
群臣目瞪口呆,還沒反應過來扶蘇已經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麒麟殿。
高大宏偉的宮牆外,自發聚集而來的百姓人山人海。
宮中侍衛緊急調動,一層層結成緊密的陣勢嚴防死守。
「讓開。」
扶蘇輕裝簡從,身邊的僅有十餘名侍從。
看清來人是誰後,軍陣整齊地向兩邊後退,讓出一條寬敞的通道。
「殿下!」
「殿下出來了!」
「草民拜見殿下!」
人群瞬間嘈雜起來,不約而同地向前擁擠著想瞻仰太子殿下的音容。
「各位小心,別再擠了。」
「不要踩踏到婦孺孩童。」
扶蘇情急地呼喊,連連往下壓手。
片刻後,現場終於恢復了平靜。
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借著侍衛手中的火把,好奇而興奮地打量著皇家未來的繼承人。
「本宮……」
「本宮……」
扶蘇幾次欲言又止,萬般滋味在心中翻湧。
良久,他深深地作揖下拜:「本宮辜負萬民所託,未能守護百姓安危,愧為人君!」
「明日叛軍攻城時,本宮身先士卒,以此成全君民之義!」
「國在君在,國破君亡!」
「咸陽百姓受戮之時,本宮絕不獨活!」
片刻的沉寂後,人群爆發出山呼海嘯的吶喊。
「關中男兒與社稷共存亡!」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社稷凶危,我等何惜一死!」
「六國尚不足懼,一支叛賊又有何可懼!」
「殿下旌旗所指,自有效死者奮勇爭先!」
「戰!戰!戰!」
「關中男兒盡赴國難!」
「戰!戰!戰!」
千言萬語,最後匯聚成一個字——戰!
如果陳慶此時在場,恐怕會後悔胡亥死得太早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貨堪稱奇才。
短短數年時間,他就能把江山社稷搞得怨聲載道,連秦國起家的關中之地都水深火熱。
最後民心盡失,天下烽煙四起,大好江山落於旁人之手。
扶蘇眼眶發紅,禁不住淚灑當場。
他終於知道自己反敗為勝的機會在哪裡。
正是眼前精誠團結、眾志成城的庶民百姓!
咸陽沒有城牆,而他們就是世上最堅不可摧的城牆!
「殿下,您看見了嗎?」
「君民同心同德,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蒙毅與同僚匆匆趕至,見到這般場景不禁心潮澎湃。
「嗯。」
扶蘇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完全沒有搭理對方的意思。
先生是對的。
所謂的江山社稷,其本質就是百姓。
民心所向,山海亦可平!
可惜……
如果之前當機立斷,阻止朝臣肆意打壓內務府,匠工刑徒就不會謀反。
哪怕先生親自召集也不行!
可我是天下人之君,並非內務府一家之君。
需要顧及的實在太多太多,最終導致匠工與皇家離心離德。
扶蘇釐清了緣由之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大秦子民千千萬萬,苛待了誰他都要給我點顏色看看。
這世道……
真特麼的!
扶蘇以前聽陳慶罵來罵去,還覺得對方言語粗鄙。
到了眼下的境況,他卻罵得更加熟練。
「咸陽子民聽我詔令!」
扶蘇挺直了身軀,振臂高呼:「城內士農工商,一切生眾,與咸陽共存亡!」
「我等連夜築城,與逆賊決一死戰!」
熱烈激昂的吶喊聲響徹雲霄,古老的城池仿佛瞬間沸騰。
王菱華皺起眉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瞥了一眼,心中更加焦急。
篤篤篤。
「詩曼,睡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