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分,天空逐漸變得陰沉起來。
一片灰色的烏雲遮天蔽日,籠罩了咸陽這座古老的城市。
狂風呼嘯著從空空蕩蕩的街道席捲而過,細碎的沙土打得門戶噼啪作響。
雄渾的軍鼓聲一陣接一陣,讓城中百姓的心臟緊緊提起,被這股無形的肅殺之氣壓得胸口發悶。
探馬飛馳來報:叛軍已至城外三十里,聚眾不下八萬。算上渭河南岸負隅頑抗的刑徒,總數已經超過了十萬。
更要命的是,皇陵營地的刑徒要遠遠超過這個數目。
一旦朝廷遭遇挫敗,後果簡直不可想像。
「好一個人面獸心的惡賊!」
「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不知感激報效便罷了,竟以怨報德,欲行大逆不道之舉!」
「蒼天有眼,絕不容你這逆賊逞凶張狂!」
蒙毅怒罵了一陣,臉色鐵青地問:「派去湯谷的信使返回了沒有?」
隨從小心地回答:「尚未有音信傳來。」
蒙毅勃然作色:「老夫不發話,爾等就不知道再遣一撥人馬嗎?」
隨從低下頭:「回稟上卿,已經派了五支人馬前往湯谷。可能路上出了什麼狀況……」
蒙毅目光凜然:「派遣一支百人隊喬裝易容,不要走大路。無論如何,務必把京中的狀況告知陛下!」
「諾!」
隨從躬身作揖後,轉身匆匆離開。
蒙毅不由把目光投向正在失神發愣的扶蘇,喟然長嘆一聲。
值此社稷危亡之時,太子殿下仍舊執迷不悟。
他鐵面直諫,奏請革除兵部尚書王翦職務,立即將工部尚書相里奚及關聯人等索拿下獄。
扶蘇卻二者皆不准。
後來還是王翦主動避嫌,回家安養。
相里奚則被囚禁在自家宅院中,由黑冰台負責看管。
當今局勢,非得請陛下回京不可!
五支信使人馬無端失蹤,讓蒙毅心中增添了一道不祥的陰影。
陛下不會有事的。
陳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此時對始皇帝下手。
百萬虎狼之師,赤手空拳也足以將他踏成肉糜!
剩下的可能唯有……
蒙毅憂心忡忡地想道:該不會派往九原郡的信使也被攔截了吧?
不行,晚些時候務必再派幾支人馬,起碼要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船!」
「鐵船!」
「渭河中有鐵船!」
「叛軍來了!」
前軍處突然傳來嘈雜的呼喝聲,軍法官迅速行動,揮舞鞭子大聲呵斥士卒。
「先生來了。」
扶蘇下意識呢喃了一句,迅速催馬上前。
「殿下,不可輕舉妄動。」
「來人,保護太子!」
蒙毅焦急地大喊,匆匆忙忙小跑上前。
濁浪翻騰的渭河中,造型極為特殊,渾身包覆鐵殼的舟船順流而下,逐漸映入眾人眼帘。
它相比一般的木船敦實厚重太多,猶如一個漂浮在水面上的鐵疙瘩。
密密麻麻的鉚釘痕跡遍布全身,讓它又多了幾分威猛強悍的感覺。
岸邊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這就是逆賊的殺手鐧嗎?
該怎麼才能擊敗它?
扶蘇忽然臉色一變,手忙腳亂地抓起掛在腰間的望遠鏡。
風急浪大,一艘體型各大更威武的戰艦被小船拱衛在中央,緩緩降下風帆。
陳慶身姿挺拔,穿著醒目的十二章服,有條不紊地發出一道道命令。
「先生!」
扶蘇渾身劇顫,恍如被一記重錘砸到了胸口,一時間連呼吸都困難。
陳慶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停下話頭回首望來。
目光越過崎嶇的河灘,再穿過迎風飄揚的紅纓,密集如林的戈矛,最後落在騎著白馬的扶蘇身上。
「很意外吧。」
「殿下,人總要學著長大。」
「人生的旅程不就是學著去做一件件不忍為、不願為之事,最後變成面目全非的自己嗎?」
陳慶嘴角勾起微笑,高高舉起手臂向他揮手致意。
「逆賊敢爾!」
蒙毅在旁邊厲聲一聲:「命水師馬上攔截,不能讓他們破壞攔河鐵索!」
一艘裝載炸藥、爆破手的船隻在同伴的掩護下,如離弦之箭般向著下游衝去。
嚴陣以待的渭河水師如臨大敵,甲板上的士卒來回跑動,把小臂粗細的箭支裝填到重弩上,又準備好飛石、火油,做好交戰的準備。
陳慶揉了揉被河風吹得發硬的面頰,嗤笑道:「什麼年代了,還玩這個。」
「火炮小型化早就解決了,可惜你們用不上嘍!」
水面上的戰鬥即將打響,岸邊的士卒完全插不上手,只能忐忑不安地在原地等待。
「殿下!」
「殿下!」
「逆賊舟船已至,大軍隨後便到。」
「老夫與同僚商議過,此時迎頭痛擊逆賊方為上策!」
蒙毅一連喚了數聲,扶蘇終於從失魂落魄的狀況中清醒過來。
「傳本宮詔令!全軍列陣向前推進!」
扶蘇的呼喊高亢洪亮,中氣十足。
蒙毅不由露出欣喜的神色。
殿下總算是認清現實了!
您被陳慶蒙蔽太久太久了呀!
寧騰面色凝重,目光掃視著士氣昂揚,挺胸抬頭從身邊走過的大軍。
方才眾臣商議的時候,有句話他一直沒說出口。
水戰恐怕不是逆賊的對手,幸好咸陽城中還有大軍鎮守,想來單憑几十艘舟船,也不至於被叛軍攻入城中。
剩下的可全看陸上能不能奠定勝局啦!
陳慶到底藏了多少寶貝沒拿出來,誰也說不準。
希望上天眷顧……
轟!
一聲雷鳴般的炮聲驟然炸響。
青煙繚繞中,鐵甲船上架設的小型火炮拉開了這場大戰的序幕。
扶蘇以及身後的士卒齊刷刷回頭看去。
如此小的船隻,竟然裝備了火炮!
遙遙望去,水師戰兵明顯產生了不小的騷動。
火炮的射程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重弩和投石機,以至於當前干挨打而還不了手。
嘩——
波濤洶湧的河面上,一道白色的浪花沖天而起。
周圍的水師戰船劇烈晃動,士卒站立不穩紛紛跌倒。
「沒打中!」
「沒打中!」
「逆賊的火炮不過是嚇唬人的樣子貨,大家別害怕!」
「速速向岸邊發令,命城中調集火炮轟擊鐵船!」
「勿慌勿亂,朝廷也有火炮!」
將官振臂高呼,迅速安撫下水兵的慌亂情緒。
當今天下,唯有北軍擁有使用火炮的作戰經驗。
內務府一方是臨時拼湊的草台班子,又是在顛簸的舟船上開炮,打得准才是怪事。
咸陽衛戍軍驅趕著駑馬從甬道中拖出了沉重的炮車,士卒心裡同樣直打鼓。
他們平日裡演練很少實彈射擊,打個固定靶都十打九不中,轟擊河中漂浮的舟船能行嗎?
然而事到臨頭,由不得任何人畏縮後退。
兩艘鐵甲船交替開炮,打得渭河水師陣型大亂。
岸邊很快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炮聲,一枚枚鐵球發出刺耳的尖嘯,在河中炸出此起彼伏的浪花。
「家主,快回船艙中來。」
李左車攀扶著木梯,衝著陳慶不停地招手。
「李兄勿憂,打不中的。」
陳慶輕笑著搖了搖頭。
火器的出現太過突兀,大秦的周邊又無強敵。
以至於兩方人馬全都是初學乍練的生手。
炮聲隆隆、硝煙瀰漫,戰果卻約等於0.
砰!
一道不同以往的巨響從前方傳來。
渭河水師中,中間位置高大的樓船猛烈晃動,士卒發出驚惶的喊叫。
嘩啦啦。
大大小小的木塊四下紛飛,灑滿了臨近的水面。
「打中了!」
「果然還是咱們技高一籌!」
陳慶開心地擊節讚嘆,李左車從旁用力拉住了他:「甲板上太過兇險,家主別看了。」
岸邊傳來聲嘶力竭的高喝:「開炮!開炮!」
「打中一艘鐵甲船,賞千金!」
「十發不中,全數軍法處置!」
炮手們立即加快裝填彈藥,同時更仔細地調整炮口的角度。
轟——
陳慶剛進入艙室,還沒來得及站穩,船身忽然猛地晃了一下。
「中彈了!」
李左車高聲呼喊:「快去檢查船隻受損情形!」
陳慶泰然自若地往下壓了壓手。
這艘旗艦的裝甲比其餘船隻厚了一半,沒那麼容易被打穿。
更何況衛戍軍裝備的還是老式火炮,威力比之後的產品遜色不少。
水戰他們一定會贏!
「勝負全看信兒那邊如何了。」
陳慶忍不住側身向朝廷大軍進發的方向看去。
那裡的戰鬥也該打響了吧。
——
「鼓聲不息,不得停步。」
「重鼓連響三聲,即刻扣動扳機。」
「不遵號令者皆斬!」
傳令兵來回兜著圈子,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重複軍令。
韓信聽到遠方的炮聲,時不時翹首張望,情緒不免有些緊張。
「小將軍,侯爺會平安無事的。」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韓信下意識握住了劍柄,猛地回過頭去。
站在火槍兵頭排的老者慈祥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
「多謝老丈掛懷。」
韓信作揖行禮後,回想起對方的遭遇,趁機提醒道:「行軍打仗不比其他,務必遵從號令。」
「一旦貿然開槍,爾等絕無重新裝填上彈的機會,只能任由朝廷大軍殺戮。」
「屆時兵敗如山倒,再無回天之力。」
「眾多朝夕相處的同伴,全都白死了。」
老者微笑著頷首:「末下曉得厲害,請小將軍放心。」
韓信總覺得對方的目光有些古怪,忍不住問了句:「老丈您在看什麼?」
老者歡快地笑了起來:「看到小將軍,末下就想起了我家大兒。」
「他們一個個都死了,就留我一個糟朽之人獨活在世上。」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終於能闔家團圓啦!」
韓信嘴唇翕動,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第一排火槍兵十死無生,叔叔卻刻意把他安排到了這個位置。
原來如此……
恐怕老丈在父母妻兒先後過世的時候,他的心也跟著死了,留在世間的僅剩下一具空殼而已。
所以李先生查訪冤案的時候,老丈一聲不吭,置若罔聞。
申訴了冤屈又能怎樣?
難道還能讓家人活過來嗎?
直到有了這次機會,他可以在戰場上堂堂正正與世家子弟列陣對敵。
運氣好一點的話,或許能活著看到對方一排排的倒在自己面前,血肉漫天飛舞。
再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事了!
「小將軍,我等早已置生死於度外,您不必再讓他們喊了,吵鬧得很。」
一名矮個子士兵嬉笑著呼喊,引發了陣陣鬨笑。
韓信面對這樣的場景有些不知所措。
慷慨赴死的豪傑之士多有耳聞,但是一軍士卒個個都不怕死,真的是前所未見。
「哥哥們聽我一言。」
矮小的士兵扯著嗓子叫道:「我等打贏了這場仗,從此不必再受朝廷欺壓。」
「打輸了一了百了,還是不用受朝廷欺壓。」
「打贏了子子孫孫都跟著享福,打輸了……兒孫都沒了,還操心個屁啊!」
「無論怎樣都包賺不虧,大家說是不是啊!」
火槍兵發出肆意放縱的歡笑聲,好像不是即將踏上戰場廝殺,而是在郊遊踏青。
韓信向著矮個子士兵頷首致意,掉頭打馬離開。
天下間的苦命人何其多矣!
但願經過這場浩劫,能讓人間少一些苦難,多一些歡欣。
「報——」
「前方煙塵瀰漫,敵軍已不足三里!」
探馬狂奔而來,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報訊。
「敵軍已至。」
「聽我號令,結陣迎敵!」
「火槍兵出列!」
韓信迅速催動戰馬,高呼號令排兵布陣。
隆隆的馬蹄聲中,如林的旌旗出現在視野之內。
扶蘇一眼就看到了頭系紅纓的叛軍主將,尤其是對方座下的戰馬格外熟悉。
赤影!
他打賭輸給了陳慶的八百里寶馬。
「神槍營列陣!」
扶蘇觀察過對方的陣列後,咬著牙發號施令。
既然先生以我之矛,攻我之盾,那本宮也沒什麼好客氣的了。
火器出於你手不假,但皇家同樣未曾虧待過你。
昔日種種,就此作罷。
戰場上一決高下吧!
之前為了在軍中推行火器,曾經拿匈奴降卒演武較技。
事實證明,陸地之上沒有任何兵種能抵擋火槍密集攢射。
而首戰的勝負對雙方都格外重要,因此不約而同地使出了最強殺招。
神槍營的士兵激動又忐忑,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逐步向前逼近。
左邊是渭河,右邊是山林。
兩軍避無可避,勢必要進行一場正面決戰。
來吧!來吧!
他們看到了匠工身上髒兮兮的衣袍、飽經風霜的臉龐,以及生疏到可笑的推進步伐。
一次齊射打掉了他們的士氣,大功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