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刻鐘之後,老翁的宅院被四面八方趕來的精銳甲士圍得水泄不通,連房頂上都站了十餘人持弩戒備。
「統領,卑職在菜園裡發現了新鮮的腳印,然後找到了一條暗藏的密道。」
「逆賊已經下去了。」
趙崇失神地盯著黑暗深邃的洞口,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下屬們大氣都不敢出,唯恐成為上官宣洩怒火的對象。
「卑職立刻帶幾名追蹤好手……」
「來不及了。」
趙崇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對方的話頭。
自從咸陽重修道路後,下水道就成了不法之徒的樂園。
內史府幾次清掃,抓獲的案犯累計近千人之眾。
然而過上一段時間,裡面又會雨後春筍般滋生出新的作奸犯科者,好似憑空冒出來的一樣,根本抓不完。
下水道原本就四通八達,不法之徒為了躲避搜查又私自挖掘了很多暗道和藏身點。
想從中找出兩個人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趙崇心亂如麻,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這回闖大禍了!
他收到密探傳來的情報後,立刻率領部下直撲陳慶府邸。
如果將其當場拿下,搜羅到謀反的罪證,那就立下了一樁不世之功!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陳慶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一陣陣嗚咽的哭泣從屋內傳來,看守的士兵頓時大聲叱罵,用刀鞘狠狠地朝著婦孺抽打過去。
「來人,把這幾個私通逆賊的……」
「把逆賊黨羽押回府衙,嚴加看守。」
「哼,想不到陳慶居心險惡,竟然提前數年就在城中安插了人手。」
「立刻前去封鎖城內道路,逆賊一定還有更多的同黨!」
趙崇怒斥一聲後,匆匆帶著部下離去。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去太子殿下那裡報信了。
唉……
希望殿下能聽得進去,切莫再延誤了時機。
——
一葉扁舟輕盈地漂浮在濁浪滾滾的大河上。
船夫撐著長篙費力地撥動水面,發出嘩嘩的聲響。
他時不時轉過頭去,好奇又促狹地盯著船尾兩位狼狽的乘客。
二人高冠華服,氣度不凡,顯然是城中的士族勛貴。
可他們登船的時候卻渾身沾滿污物,臭氣熏天,比街頭的乞丐都要邋遢。
如果不是錢財給的足,船夫險些把二人趕下去,免得弄髒了他的渡船。
「家主,可惜了。」
李左車把濯洗乾淨的濕衣服重新穿好,打開包袱的一角湊近聞了聞,情不自禁皺起眉頭。
「有何可惜之處?」
「衣袍不過是外物,多它不多,少它不少。」
陳慶光著膀子站起身來,打量著河道中來來往往的商船。
一些打著陳字旗幟的,裝載的就是炸藥和輜重。
「絕地逢生,此乃天意。」
「李兄,吾等大事可期!」
李左車附和著笑了起來:「天命靡常,惟德是輔。」
「家主受天道眷顧,來日不可限量。」
船夫被逗得忍不住發笑。
他們衣衫不整,頭頂的高山冠歪歪斜斜,還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惡臭氣味。
這樣的人居然自稱什麼『天道眷顧』?
「船家,你笑什麼?」
陳慶對這位救命恩人相當感激,扭頭問了一句。
「老叟……見滿山青翠,沃野千里,故此發笑。」
「請貴人勿怪。」
船夫迅速收斂笑意,作揖致歉。
「笑就笑嘛,我見了自己這一身白肉也想笑。」
陳慶捏了捏自己的肚腩,拎起裡衣甩了甩,才把它披在身上。
船夫見他言辭和善,平易近人,頓時放鬆了很多。
「二位貴人從何而來?又欲往何處而去?」
「老叟瞧你們既不像春遊踏青,也不像出門探親。」
「反倒……」
陳慶主動接話:「像逃難的是吧?」
「船家你閱人無數,果然一猜就中。」
「我等剛從城中逃出來,幸好遇到你出手搭救,否則性命難保。」
船夫半信半疑。
陳慶和李左車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貴族。
他們有什麼可逃的?
「貴人,您是出城避風頭的吧?」
「莫非犯了什麼案子?」
船夫小心地問道。
陳慶點了點頭:「我欲行改天換地,再造乾坤之事。」
「雖然出了一點小小的差錯,但是沒關係。」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船家眉頭緊蹙,懷疑自己沒聽清或者會錯了意。
改天換地?
那不就是造反嘛!
誰幹這種事會大張旗鼓,到處宣揚?
「貴人志氣可嘉,老叟敬佩不已。」
「那個……前方水流湍急,你坐穩一些。」
船夫陪著笑臉,賣力地推動船隻逆流而上。
陳慶和李左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偶爾也會與船夫閒談幾句。
兩人張口天下,閉口黎民,好似萬里山河盡在掌握之中。
船夫愈發不屑。
一定是哪家的紈絝子弟,平日裡遊手好閒,只會誇誇其談,所以才被家中趕了出來。
當他聽到陳慶說什麼『破除桎梏,掃清宿弊,為大秦延壽三百年』的時候,船夫又好氣又好笑。
「老叟冒昧,敢問貴人是哪家的公子?」
「年紀輕輕就有如此雄心壯志,著實不多見。」
陳慶聽出了他的譏諷之意,昂首挺胸地站了起來:「吾乃陳慶,船家你記住這個名字,說不準來日送你一場造化。」
船夫轉過頭去不屑地撇撇嘴。
就憑你這口無遮攔的做派,別連累老叟就算不錯了。
渡船逐漸接近了冶鐵司所在的位置,平日繁忙的道路上冷冷清清,一輛馬車都見不到。
為了防止偷盜,平日裡岸邊都是兵卒巡視。因此過往的商船即使發現不對,也沒人敢登岸一探究竟。
「陳郎!」
「這裡!」
岸邊一道風姿綽約的身影舞動手臂,飛快地朝著渡船的方向跑來。
「阿菱!」
陳慶欣喜萬分,馬上吩咐船夫靠岸。
嬴詩曼和王芷茵背景深厚,留在城裡也不會有事。
但相里菱不行,她必須和自己一起走。
「陳郎,我在這裡等了你好久。」
「你身上怎麼濕了?」
「沒受傷吧?」
相里菱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無事。」
「出了點小波折而已。」
「老泰山沒隨你一起來?」
陳慶左右旁顧,意外地沒看到相里奚的身影。
「爹爹把這個給了我。」
「他說自己老邁昏聵,腿腳不便,行不得遠路,想留在咸陽安度晚年。」
相里菱心中五味雜陳,默默地解下身後的長方形布條。
陳慶喟然長嘆一聲,似有千言萬語填塞胸中,不知該如何表達。
老泰山,你這是何苦呢?
相里氏為秦國效力兩百年,那點知遇之恩早就還清了,犯不著您老人家再拿性命成全秦墨的忠義。
轉念一想,陳慶也知道不能拿現代人的想法去揣度相里奚的作為。
墨家分裂,相里氏風雨飄搖,無處容身的時候,是秦國收留了他們。
之後秦國大興兵事,相里氏受到國君重用,登堂入室,成為三家中最為風光的一脈。
即使天下一統後落得個兔死狗烹的下場,相里奚依然有個大匠的身份,可以在相當程度上庇護門下弟子。
兩百年君臣相佐之義,焉能壞在他的手上?
相里奚思慮多時,最後決定留下來,任由朝廷處置。
「這可是墨家鉅子令?!」
李左車打量著布包里一柄顏色暗沉,布滿鏽跡的青銅矩尺,不由發出驚呼。
「就是它。」
陳慶伸手握住鉅子令,緩緩拿了起來。
很長,很重。
約莫三尺左右,十餘斤重。
說是矩尺,其實更像是一柄無鋒的長劍。
孔夫子身長九尺六寸,精通騎射之術,能力舉國門之關。先後打服了子路、孟賁這樣武力出眾的猛人,所以才能順利將儒家發揚光大。
墨子看來也不遑多讓。
而且作為大型社團的扛把子,他行事更加小心謹慎。
攜帶兵器入城的時候會受到盤查刁難,但是隨身攜帶一把矩尺可不會。
陳慶用食指摩挲著尺面上滄桑斑駁的紋路,腦海中忍不住幻想出這樣一幕……
身手矯健的墨聖暴喝一聲,拔地而起。
「賊子拿命來!」
砰!
一尺下去,打得盜匪天靈塌陷,腦漿迸裂。
余者莫不懼其威勢,轉身四散而逃。
「宵小鼠輩,不知死活。」
皎潔的月光下,墨聖眼神睥睨,抽出一塊乾淨的抹布,輕輕擦拭著矩尺上殘留的血跡和腦漿。
「陳郎,持鉅子令可號令天下墨家子弟,無有不從。」
「爹爹把它交給你,你就是新一任的墨家巨子。」
相里菱無法得知陳慶心裡在想什麼,還以為他的笑容是因為得到了鉅子令而開心。
「多謝老泰山厚賜。」
「小婿必不負您的厚望,振興秦墨,重現墨家昔日輝煌。」
陳慶握著鉅子令,莊重地朝著咸陽城的方向作揖答謝。
「恭賀家主喜獲重寶。」
李左車精神大振。
凡事講究個師出有名,鉅子令在手,無疑為他們又添了一份勝算。
「確實是重寶。」
陳慶掂了掂鉅子令的分量,滿意地點點頭。
咱也學一回孔聖人,言傳、身教並行。
若是言語無法勸服門下弟子,鉅子令也可以代我發聲。
——
宜春宮內。
窗外和風麗日,美景如畫。
嬴詩曼卻無心觀賞,獨自一人坐在梳妝檯前掩面痛哭。
篤篤篤。
扶蘇和王菱華互相交換眼色,再次敲響了房門。
「詩曼,你先把門打開,皇兄為你主持公道。」
「聽話,我就派人把先生請來。」
「你們夫妻當面對質,若真是他的錯,皇兄絕不輕饒他!」
王菱華翻了個白眼:「就是妹婿不對!」
「詩曼哭成那個樣子,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把他叫來不由分說痛打一頓再說。」
扶蘇靈光一閃:「好,本宮這就去找他報仇!」
「詩曼,你安心靜待,皇兄現在就把他擒來贖罪。」
他用眼神示意王菱華繼續勸慰,自己裝模作樣往外走。
「殿下,大事不好了!」
趙崇披甲提劍,不顧宮中侍衛的阻攔硬闖進來。
「內務府匠工暴亂,吏部尚書章邯不幸被暴民所困,壯烈殉職。」
「卑職已查明幕後指使乃陳慶所為,此時他已逃出城外與暴民匯合。」
「二者合流之後,咸陽危矣!」
「請殿下立刻調動城中兵馬平叛,十萬火急!」
扶蘇愣愣地看著對方。
莫非是本宮昨夜睡得不好,犯起了迷糊?
我只是隨口那麼一說,目的是為了讓皇妹心軟。
誰讓你編得那麼離譜的?
好像又不對。
本宮沒跟你商議過吧?
難道你一直在監聽宜春宮的動向?
還是不對。
夫妻吵鬧而已,值得如此大動干戈?
「殿下,陳慶反了!」
「陳慶反了!」
「他蠱惑數十萬匠工一起作亂,打死了吏部尚書章邯,眼下已經聚眾起兵,朝這邊殺來了!」
「您快去取虎符調兵啊!」
趙崇顧不得上下尊卑,發狂般大喊大叫。
扶蘇還是無動於衷,或者說耳朵聽到了,腦子沒反應過來。
「趙統領,宮室內苑,不得喧譁。」
……
趙崇一時語塞,漲得滿臉通紅。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所以才單槍匹馬緝拿陳慶。
他跑了能怪我嗎?
「殿下!」
趙崇把心一橫,突然間拔出佩劍架在頸側。
「陳慶已反,數十萬暴民即將抵達咸陽。」
「請殿下以江山社稷為重,立刻調兵平叛,再晚就來不及了!」
一縷鮮血緩緩從劍鋒下滴落,鮮艷而奪目。
扶蘇的神情逐漸嚴肅起來:「趙統領你方才說什麼?」
「先生反了?」
趙崇急得跳腳。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叫他先生!
「逆賊陳慶此包藏禍心,蓄謀已久。」
「他刻意挑動匠工對朝廷的不滿,又設下圈套害了章尚書的性命。」
「此時受形勢所迫,匠工不得不反!」
「殿下若是不信,派人一探即知。」
「現下先把兵馬召集起來,否則大秦江山不保!」
「殿下!!!」
趙崇情真意切,刀鋒又深入了幾分,脖子上頃刻間鮮血淋漓。
扶蘇連忙抬手:「趙統領,你把劍放下來。」
「本宮賜你虎符,即刻調動城內衛戍軍。」
「另外,召集蒙毅、寧騰、王翦、鄭淮來宜春宮議事。」
趙崇欣然領命:「諾,卑職現在就去。」
扶蘇忍不住說了句:「干係重大,不容兒戲。」
「趙統領切勿莽撞行事,更不可獨斷專行。」
「你記下了嗎?」
趙崇的心立時涼了半截。
都這時候了,您還向著陳慶說話呢?
怕我冤枉了他?
殿下,殿下啊!
你等著看吧,陳慶的真面目馬上要大白於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