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4章 榜上無名,又不是腳下無路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包山早早去了侯府等候召見。

  嬴詩曼洗漱過後,聽得管事稟報此事,立刻去叫醒了陳慶。

  「包師兄,勞煩你親自跑一趟,辛苦了。」

  「有樣東西要藉助你的巧手,你先看看。」

  長笛樣式的木模遞到了包山的手裡,他左看右看,又盯著內部的孔洞仔細端詳。

  「侯爺,您這是一支槍……」

  「包大匠果然見聞廣博,連高壓水管都認得出來。」

  陳慶微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話。

  包山眼神愕然。

  木模的尺寸、樣式跟槍管不能說完全一致,簡直是一模一樣。

  「你也知道,如今內務府的器械越來越先進,越來越複雜。」

  「對各種零件的要求也愈發嚴格。」

  「田舟琢磨出一種又能提高水流速度,又能承受巨大壓力的水管。」

  「他偶然在我面前提起,我就讓你師姐做了個簡單的木模。」

  「包師弟,憑你這雙世間絕無僅有的巧手,能把它做出來嗎?」

  包山遲疑了一剎那,堅定地點點頭:「能!」

  「槍管……水管已有先例,工法都是現成的。」

  「唯獨它的內鏜紋路頗費功夫,需要製作專門的工具,而且一兩次未必能成功。」

  陳慶爽朗地笑了起來:「兩個月的時間夠嗎?」

  「花銷不必顧忌,要多少錢你儘管去帳房支取。」

  「缺了物料去找田師兄,他會想辦法的。」

  包山思索片刻:「侯爺您給我一個月,大概有七成的把握能做出來。若有什麼不圓滿的地方,剩下一個月修修改改也足夠了。」

  陳慶精神大振:「你們從來都沒有讓我失望!」

  「咱們就以一個月為期,若是不得其法,我再找旁人試試。」

  包山搖了搖頭:「秦墨做不出來的東西,侯爺也不必另尋他人了。」

  陳慶啞然失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包師弟今非昔比呀!」

  包山愣了下,不好意思地說:「侯爺過獎了,小人只是心向師門,不願落於他人之後。」

  陳慶讚許地點了點頭。

  自信是需要培養的。

  初見時,包山把雙手背在身後,別人多看兩眼就窘迫得面色發紅。

  現在他底氣十足,說話擲地有聲,跟以往簡直是天壤之別。

  「水管就交給你了。」

  「有什麼眉目過來說一聲。」

  嬴詩曼來書房門口觀望了一眼,聽到他們在談話又退了回去。

  陳慶起身後,包山把木模揣在懷裡告辭離開。

  ——

  時隔許久之後再次來到郊外的工坊,它已經變得讓陳慶有些認不出來了。

  高聳的圍牆矗立在遼闊平坦的河岸上,密集的房屋和木架之間升起一簇簇白色的煙氣。

  滿載的馬車川流不息,載著各式各樣的貨物往來進出,喧譁和熱鬧比集市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條斜斜的水道高高掛起,凍結的流水在陽光下反射著晶瑩的光芒,猶如一條冰龍橫貫長空。

  「夫人,它比最早的時候擴張了十倍不止。」

  「你把周邊的土地都買下來了?」

  陳慶暗暗為之咋舌。

  它發展得太快了,快得簡直不可思議。

  假以時日,說不定真成了另一個內務府。

  「你當我平日裡在忙些什麼。」

  嬴詩曼驕傲地昂起下巴:「我拍著良心講,打從與你成婚之後,這輩子都沒如此勞累過。」

  「從一片白地變成如此繁盛的景象,付出的心血和辛勞數都數不過來。」

  「幸而上天眷顧,我還有一點值得稱道的經商天賦,再加上持之以恆的付出,才有了今日的累累碩果。」

  陳慶嬉笑著調侃道:「夫人怎麼把最重要的忘了。」

  「咱們首先得感謝你的監國太子皇兄。」

  「如果不是他的話……」

  「夫人勿惱,都是你的功勞。」

  察覺對方即將動怒,陳慶趕忙改了口風。

  嬴詩曼大為火光,等馬車停下後健步如飛走在前面,理都不理他。

  「開個玩笑嘛,怎麼又生氣了。」

  陳慶搖了搖頭,招來管事,命他請磨鏡大匠羅弘過來。

  「家主,您有事找我。」

  半刻鐘的功夫,羅弘推開了屋門。

  他腰間繫著一件髒兮兮的皮圍裙,渾身沾滿了泥濘的粉塵,顯然剛剛還在幹活。

  「羅大匠,望遠鏡如今產出如何了?」

  「各式鏡片的磨製可都熟悉了嗎?」

  陳慶做了請的手勢,請對方坐下。

  「還行。」

  「望遠鏡製作耗時耗力,需求也不多。」

  「主母賣了一些給軍中使用,後來因為價格談不攏,要的便少了許多。」

  「不過磨鏡的匠工也算熟能生巧,廢棄的料子比之前少了一大半。」

  羅弘拘謹地端起茶杯:「家主,又有人想買嗎?」

  陳慶微笑著說:「是我想要一支特別的望遠鏡。」

  「你先聽聽……」

  話未說完,窗戶外傳來嘈雜的兒童嬉鬧聲。

  「駕!」

  「駕!」

  「快跑!」

  陳慶露出些許不悅之色。

  誰家的孩子在此嬉鬧?

  但他轉念一想,工坊里還有成衣產業,說不定是縫衣的婦人把孩子帶在身邊看管,也就由得他去了。

  「家主,您想要什麼樣的望遠鏡?」

  羅弘知趣地挑起話頭。

  「比尋常望遠鏡更長,更細,精度要求更高。」

  「大概是這樣的。」

  陳慶拿出草圖遞給對方。

  羅弘聚精會神觀看的時候,外面又傳來嘈雜的叫嚷聲。

  「快爬起來!」

  「你這笨馬,連畜生都不如!」

  陳慶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羅大匠你先看,我把擾人的孩童趕走。」

  他三兩步走過去推開窗戶:「是誰在此喧譁!」

  一個戴著裘帽的小胖墩舉著半截繩索,詫異地轉過頭來。

  在他身下,有個差不多年紀,卻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孩童趴伏在堅硬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他急促的呼吸揚起了塵土,飛進眼睛裡變成了渾濁的眼淚,在臉上沖刷出兩條清晰的紋路。

  眼見如此場景,陳慶不由生出幾分暴戾之氣。

  「羅大匠稍待,我去去就來。」

  他出了門之後,氣勢洶洶地抓起小胖墩:「起來!」

  「你是誰家的孩子?!」

  「誰讓你在此作惡的?」

  小胖墩害怕又委屈,癟著嘴馬上就要扯著嗓子大哭。

  陳慶雙手攙扶著地上的孩童站了起來。

  他的胳膊很細,瘦得讓人心疼。

  面對陳慶的幫助,他畏縮地低著頭一聲不吭,只是抬起胳膊抹了把臉,擦掉了眼角的淚水。

  「娘!」

  「有人欺負我!」

  小胖墩哭嚷著就要走,被陳慶一把拉住。

  「你娘救不了你。」

  「說,姓甚名誰,從何而來?」

  小胖墩揮起手中的半截繩索用力抽打在陳慶腿上:「快來人!有惡人行兇!」

  陳慶冷冷一笑。

  你莫非不知這是誰家的地方?

  萬萬沒想到,還真有雜亂的腳步聲迅速逼近。

  「少主!」

  「少主!」

  兩個健壯的僕役聞聲而來,還未看清陳慶的樣貌便厲聲喊道:「放開我家少主!」

  陳慶輕笑一聲鬆了手,眼神像是在看著兩個死人。

  「你們是哪家的?」

  「這又是誰的少主?」

  一名僕役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是雷侯?」

  陳慶搖了搖頭:「你見過我?」

  僕役諂媚地套起了近乎:「小人在竺雅夫人府上任事,您之前來過的。」

  陳慶不可置信地問:「你家主人來找鹿仙翁……驅邪?」

  僕役點了點頭:「正是。」

  「少主年少頑劣,未免打攪了仙翁,便由我二人看管在外玩耍。」

  他給小胖墩打了個眼色:「少主,快過來。」

  陳慶遲疑之間,小胖墩飛奔著朝自家僕役跑去。

  「你們兩個給我上,打死他!」

  得到僕役的庇護後,小胖墩立刻露出怒容,指著陳慶叫囂道。

  「少主,不可!」

  僕役嚇了一大跳,不顧尊卑之別趕緊捂住了他的嘴。

  「侯爺見諒。」

  「孩童戲言當不得真,主人知道後,一定會狠狠地責罰他。」

  陳慶搖了搖頭:「子不教父之過,女不淑母之錯。」

  「你去問問鹿仙翁和竺雅夫人驅完邪了沒有,讓他們過來。」

  僕役知道闖了禍,連聲應承後,抱著小胖墩飛快地消失在他的眼前。

  「小傢伙。」

  「你怎麼不說話?」

  陳慶屈膝蹲下,直視著瘦弱孩童純淨的雙眸。

  「你父母在哪裡?」

  「可是在此處任事?」

  孩童猶猶豫豫地點了下頭。

  「既然在此任事,那便是我陳慶的人。」

  「待會兒欺負你的孩子回來,我給你撐腰,你狠狠打他一頓報仇雪恨好不好?」

  陳慶循循善誘地問道。

  沒想到對方卻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

  「為什麼?」

  「他騎在你身上,還拿鞭子打你,你不恨他嗎?」

  陳慶抓著對方纖細的胳膊鼓勵道。

  「我爹說,今年我家榜上無名,入不了咸陽的戶籍。」

  「千萬莫在外面惹事,否則得罪了城裡的貴人,會被趕回鄉下種地,再也回不來了。」

  瘦弱的孩童弱弱地回答。

  「榜上無名?」

  陳慶正納悶的時候,羅弘從屋裡探出身:「侯爺,主母每年會挑選出色的匠工,賜予其咸陽戶籍。」

  「上個月張榜公告過,這孩子家裡應當是沒選上。」

  陳慶這才明白:「原來如此。」

  詩曼還挺會省錢的。

  黔首百姓想遷移戶籍難如登天,但由她來辦,不過是和內史府打聲招呼而已。

  自從扶蘇監國後,寧騰對嬴詩曼敬畏了許多,凡有所需無有不准。

  給匠工上個戶籍而已,遣人去一趟當場就辦好了。

  「戶籍我來給你辦。」

  「等他過來了,你狠狠打他好不好?」

  陳慶不甘心地再次鼓動對方。

  孩童還是搖頭:「他是將軍家的少主,爹娘不讓我還手。」

  「熬一熬就過去了。」

  陳慶震驚地問道:「他不是第一次欺負你?」

  孩童垂下頭去不言語,但沉默已經說出了真相。

  剎那間,陳慶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怎麼沒人跟我說?」

  「詩曼她就任由自家匠工被外人欺負嗎?」

  羅弘低聲勸慰:「主母不常外出走動,家主您別怪罪她。」

  陳慶忿然喝道:「那該怪誰?!」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

  思來想去,他暫時按捺下怒氣。

  「孩子,你別怕。」

  瘦弱的孩童不停地搖頭:「若是被貴人趕回老家就回不來了!等入了戶籍我家就在咸陽紮下了根,爹娘每天都跟我這樣說。」

  陳慶重重地嘆了口氣:「孩子,你爹娘教的不對。」

  「榜上無名,又不是腳下無路。」

  「終有一天,你們可以堂堂正正生活在咸陽城,挺直腰杆沐浴著與他人一樣的陽光。」

  正在此時,鹿仙翁和竺雅夫人匆匆趕來。

  「家主。」

  鹿仙翁滿臉苦色,躊躇著不敢上前。

  「侯爺,請您大人有大量,饒過犬子性命!」

  竺雅夫人事前得了提點,知道陳慶動了殺心,一照面就跪在地上求饒。

  小胖墩被她抱在懷裡,嘟著嘴生氣地瞪圓了眼睛。

  「你來驅邪或者做什麼我不管。」

  「令郎小小年紀,怎敢恃強凌弱,欺壓良善?」

  「若是我輕易放過他,來日必成大禍!」

  陳慶煞氣森森,嚇得小胖墩趕忙別過頭去縮在母親懷裡。

  「侯爺,先夫立功無數,戰死沙場。」

  「犬子自幼失了管教,請您看在我們孤兒寡母的份上,不要與我們計較。」

  她哭哭啼啼地說:「若是您不解氣,妾身向朝廷請命,削了犬子一級爵位抵過可好?」

  陳慶嗤笑道:「削爵抵罪?」

  小胖墩回過頭來大聲喊:「我乃朝廷少上造爵,你能奈我何?」

  竺雅夫人臉色大變,趕忙用手掌堵住了他的嘴。

  鹿仙翁受到情人的眼神催逼,硬著頭皮上前半步:「家主,千錯萬錯,都是卑職的錯。我不該……」

  陳慶煩躁地揮了揮手:「不必多言。」

  「這位小將軍說得沒錯,你是少上造,我一介公士奈何不得你。」

  「不過此處乃陳氏家業,還望爾等速速離去。」

  鹿仙翁趕忙擺了擺頭,示意竺雅夫人快走。

  「多謝侯爺大人不記小人過。」

  陳慶背過身去,無意理會對方。

  「羅大匠。」

  「圖紙看過了沒有,什麼時候能做出來?」

  「我要得急,切莫耽擱。」

  此時他的心中平靜又麻木,完全沒有別的想法。

  先前逼死了閻夫人,始皇帝連削他十八等爵,從雷侯變成了最低等的公士。

  而今又遇到功臣之後,同樣是孤兒寡母,再逼死了人,哪有爵位給他削?

  難道讓夫人再豁出去麵皮去湯谷行宮求情?

  陳慶用力搖了搖頭。

  他不會再這麼幹了。

  按照當下的規則,他有一百八十級的爵位都不夠用!

  所以只剩下一條路……

  我不玩了。

  你跟我的子彈述說功勞和爵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