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滿飲一杯酒,唏噓長嘆:「殿下過譽了。」
「正是因為如此,微臣才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自內務府初見成效以來,世家豪族覬覦者無數。」
「但凡我識趣一些,與之共享富貴、利益均沾,說不準早就與他們稱兄道弟,把臂言歡。」
「世家子弟喜歡郊遊宴飲,吟詩作賦。」
「其實微臣也會,而且段位比他們高得多。」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京中才子哪個比得上?」
他苦笑兩聲:「微臣這一生,原本可以優渥榮華,紅顏無數。年邁衰朽之時功成名就,兒孫繞膝。然後風光大葬,留下千古佳話。」
扶蘇喝完了杯中的殘酒,忍俊不禁地說:「可您沒有這樣做,反倒坎坷磨難不斷。」
陳慶點了點頭:「是呀,微臣錯就錯在太把自己當人,又不肯把百姓不當人。」
「與同僚格格不入,哪能不遭人記恨。」
「都是自作自受呀!」
扶蘇放下酒杯認真地說道:「朝廷需要更多您這樣的有志之士,而不是枉顧國家大義的自私自利之徒。」
陳慶搖搖頭:「積重難返,再多幾個陳慶,也是與我一般下場。」
「除非……」
扶蘇好奇地問:「除非什麼?」
陳慶低首垂眸,目光卻格外堅定:「大浪淘沙,去偽存真。破而後立,否極泰來。」
「不過六國灰飛煙滅,而今天下承平,怕是難如微臣所願了。」
扶蘇黯然地嘆了口氣:「本宮盡力而為。」
他轉而言道:「先生,詩曼在湯谷懇求了幾日,也不見父皇鬆口。」
「雖然於情於理,也不至於……」
「但也並非沒有萬一之可能。」
「所以本宮想了個主意。」
陳慶輕笑道:「殿下莫不是要違逆陛下的詔命?」
扶蘇認真地點頭:「先生曾說過,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之凍斃於風雪。」
「大秦又豈可有負於您?」
「詩曼如今人在湯谷,若是有什麼消息,本宮一定會提前獲悉。」
「假使父皇的決斷不近人情……本宮和凌華會再來探望你一次。」
他的聲音壓得越來越低:「屆時讓她支開牢里的獄卒,你我互換了衣物。」
「讓菱華陪你出去,外面備好了馬車和通關所需的文書。」
「天下之大,任君遨遊。」
陳慶瞠目結舌:「殿下要替我坐牢?」
「那大秦的江山怎麼辦?」
扶蘇不好意思地說:「父皇總不能把我關一輩子吧?」
「該放人的時候總歸要放人的。」
陳慶脫口道:「你不怕丟了即將到手的皇位?」
扶蘇攤開手:「父皇還有別的選擇嗎?」
陳慶忍不住被逗樂了,而且越笑越大聲。
「殿下,您可真是……」
兒大不由爺,想不到扶蘇也會反過來拿捏始皇帝了。
他終於知道太子妃為什麼一同前來探視,一來是給他們放風,二來是提前熟悉環境。
如果實施計劃的時候王菱華懷裡抱著皇孫,那可真是一路暢通無阻,連趙崇都不敢阻攔。
否則一個驚擾皇孫的罪名,就足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孝義兩難全,本宮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先來告知您一聲,省得到時候忙中生亂。」
扶蘇朝外面張望了一圈,生怕待得久了惹人生疑。
「先生安心靜待即可,本宮回去啦。」
陳慶依依不捨地作揖:「殿下多保重。」
扶蘇還禮後,重重地咳嗽了兩聲,聽到王凌華的回應後,揮了揮手快步離去。
「世事難料啊。」
陳慶感慨萬千。
公卿世家每一個都想讓他死,偏偏大秦太子寧願違背始皇帝的詔命,偷梁換柱替他坐牢,也要救他於危難之中。
重新鎖好牢門後,陳慶裹著被子久久難以入眠。
忘記了是多久之前,扶蘇也是半夜來登門請教。
二人促膝長談,直到雄雞唱白仍舊意猶未盡。
那時候的扶蘇單純又熱血,胸中有萬千氣象,卻不知如何施展。
陳慶也沒料到,將來會走到這一步。
「世事不是非黑即白,更多的時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沌難明。」
「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煩惱。」
——
獄中無甲子,人間歲月長。
陳慶只記得自從入獄後下了兩場雪。
一場紛紛揚揚,從小窗里飄進來落了指節厚的一層。
一場稀疏淡薄,不到半個時辰就化得乾乾淨淨。
他知道塞外的雪情一定更加嚴重,只要半個月內連續降雪,很大可能造成嚴重的白災。
匈奴各部十之八九會繼續派遣使節趕赴咸陽,用所剩不多的牲口換取更多的越冬物資。
假如降雪一直不停,他們的臉色會一天比一天難看。
而陳慶最喜歡看他們窮途末路、萬念俱灰的樣子。
通常國家或者民族走到這一步會有兩種結果。
一是捨身報國的義士俊傑不斷湧現,前赴後繼撞得肝腦塗地,硬生生在絕境中找出一條活路來。
晚清至民國的華夏便是如此。
二嘛,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大家各自分了行李,逃命去吧。
匈奴應當便是如此。
思緒紛飛時,昏暗的走廊內傳來迅捷的腳步聲。
趙崇手持一卷錦囊包裹的詔書,嘴角掛著含義不明的笑容。
「雷侯,陛下的詔命到了。」
陳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胳膊上下甩來甩去。
「是嘛,終於來啦。」
「去為本侯準備一盆清水洗漱,否則衣衫不整成何體統。」
趙崇愣了下,緊握著詔書問道:「你可知陛下決斷如何?」
「來人,送雷侯上路!」
陳慶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你以為嚇唬三歲孩子呢?
陛下要殺我,詩曼能坐視不管?
她但凡有音信傳來,扶蘇能不趕在前面阻攔黑冰台執行詔命?
「不勞趙統領動手。」
「本侯自知作惡多端,絕無倖免之理。」
「而今唯有一死以報君恩。」
陳慶彎腰從枕頭下取出了什麼東西,朝著自己的胸口猛地扎了下去。
「不可!」
趙崇駭得亡魂皆冒,險些連手裡的詔書都扔了出去。
眼見著陳慶雙目上翻,喉嚨里傳來咯咯的聲響,他慌亂無措地喊道:「快打開牢門!」
「雷侯,你不能死啊!」
「你死了讓我怎麼跟陛下交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