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還幹什麼來著?」
馮去疾如同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嘴裡念念叨叨地回憶自己的過往。
「對了,老朽曾與李相共同上書諫言,請陛下將北地各國邊塞連成一體,防止匈奴南下搶掠。」
陳慶驚訝地問:「修長城也有你?」
馮去疾輕笑著點頭:「若老朽沒記錯的話,應當是吧。」
「老朽還參與編修了《秦律十八種》。」
「依照六國國情因地制宜,酌情增刪各郡縣律治條款。」
「不對不對,陛下最後並未採納,這個不能算。」
他用力地搖頭,仿佛勾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
陳慶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問道:「陛下為何沒有採納?」
馮去疾苦笑道:「天下一統,秦國律法自然應該放之五湖四海皆準,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因為老朽的短視淺見,民間怨言四起。。」
「給陛下和朝廷添了不少麻煩。」
陳慶皺起眉頭。
不對勁!
大秦江山萬里,風土人情不同。
因地制宜本來就是最好的辦法,生搬硬套秦國舊有的律法才是導致民怨的緣由。
怎麼會反過來了呢?
除非……
「馮相,您與李斯的關係如何?」
陳慶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
馮去疾猶豫了下,笑著回答:「老朽與李相一直和睦共處,彼此扶持。」
「先前李斯為卿時,來往更為殷勤。」
「他經常上門討教治國之道,聆聽老朽訓斥,態度極為恭謙。」
「後來嘛,倒是因為政見不同,出現了一些小紛爭。」
「不過無傷大雅,彼此依舊親睦。」
陳慶茅塞頓開。
你可拉倒吧!
李斯的行徑分明是『王莽恭謙未篡時』嘛!
你為相,他為卿,李斯以弟子之禮登門請教。
等他當上了左相,慢慢就開始平等相待。
到最後,李家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
李斯自己都承認:當今為大臣者,位無高於我者。
人家都位極人臣了,你在哪兒呢?
躺在家裡裝死!
陳慶不由重新審視著對方。
這是個什麼樣的大冤種啊!
平定六國全程參與,結果名聲尚不及李信這個敗軍之將。
制定律法、統一度量衡、書同文車同軌,你埋首伏案、通宵達旦,最後功勞全部被李斯竊取,連個名字都未曾留下。
因地制宜整飭吏治,結果卻被李斯陷害,好處一點都沒討著,背了無數黑鍋。
你是不是傻啊?
陳慶猛然想起一件事情。
天下初定時,朝堂中因為分封制和郡縣制爭執不休。
前丞相王綰支持的是分封制,意圖派秦國公子奔赴各地,劃地封王。
而李斯深明上意,力挺郡縣制。
最終以王綰倒台,李斯大獲全勝結束。
「莫非是我先前小瞧了他?」
陳慶小聲嘀咕。
李斯黨同伐異的手段著實不容小覷。
先幹掉了前丞相王綰,然後又拿下了前右相馮去疾,一步步上位,才坐到了位極人臣的地步。
那他怎麼在我面前不堪一擊呢?
陳慶恍然想起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如果不是他跟始皇帝提前告知了李斯今後的所作所為,讓陛下對其產生了隔閡和排斥,想要扳倒李斯談何容易!
「先生說小瞧了誰?」
扶蘇不明所以地詢問。
「沒什麼。」
陳慶再次把目光投向白髮蒼蒼的馮去疾。
你這輩子真的是虧啊!
老闆帶著大家一起創業,每天累死累活,時時刻刻處在猝死的邊緣。
結果公司快上市了,別人都在琢磨著怎麼瓜分利益,就你還悶頭苦幹。
最後公司股票暴漲,別人都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呢?
被掃地出門,屁都沒撈著!
扶蘇深有感觸地說:「本宮被發配北地之時,朝中唯有馮相替本宮求情。」
「父皇頗為不喜,馮相也因此受了本宮連累。」
馮去疾擺擺手:「殿下言重了。」
「老朽若不是讚賞您的作為,也不會犯言直諫。」
陳慶再度驚奇地看著對方。
老登,你自己把路走窄了呀!
王家跟扶蘇什麼交情,人家都不出這個頭。
你冒天下之大不韙挺身而出,這不是找死嗎?
陛下沒殺了你……
「殿下,馮公與您同車而行,是否不太妥當?」
老登不是裝死,他是真的要死了!
始皇帝對扶蘇的心慈手軟一向深惡痛絕。
馮去疾身為右相,居然公開與皇帝唱反調,支持扶蘇的作為。
你能活到今天,全靠著裝死淡出朝廷視野!
可現在竟然又跳出來與扶蘇同車共行,讓陛下如何作想?
「多謝雷侯掛懷。」
「老朽時日無多,想來活不到歲末了。」
「陛下念在往日的情義上,應當不會太過計較。」
馮去疾不再裝傻,道明心聲。
陳慶直直地盯著對方,緩緩嘆了口氣。
話說到這個份上,歲末你要是不死,陛下也會讓你死的。
如果歷史沒有被他干預的話,扶蘇在北地一直不歸,馮去疾的操作空間倒是大了很多。
始皇帝第五次出巡,留守咸陽的就是他。
只可惜馮去疾本性難改,後來又被李斯拖出來當了一回槍。
彼時天下烽煙四起,李斯和馮去疾都主張停修阿房宮,減輕民困,這才是消除叛亂的治本之策。
勸諫觸怒了趙高和胡亥,馮去疾和馮劫父子被論罪。
馮去疾與兒子商議:將相不可辱,二人一同自殺身亡。
「馮相,本侯出門前剛說過,今天無論誰來都絕不更改心意。」
「不過是你的話,本侯破例一回。」
陳慶無奈地發出感嘆。
馮去疾的人生悲慘得令人不忍直視。
論起正直忠誠,是他>李斯>趙高。
但三人的命運完全反了過來。
馮去疾最先遭禍,爾後是李斯,最後一個才輪到趙高。
這叫什麼?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本侯想辦法讓陛下迴轉心意,馮相勿需憂慮。」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馮婕最後落得個什麼下場,全憑聖裁。」
陳慶目光憐憫地說道。
「能保住性命就好,多謝雷侯大恩。」
馮去疾欣喜地作揖行禮。
陳慶客套地說:「您抱恙在身,小心受了風寒,快回去吧。」
馮去疾從善如流:「老朽貿然來訪,耽擱了雷侯不少時間。若婕兒能僥倖活命,再讓她……」
陳慶擺了擺手:「不必了。」
「那老朽先告退。」
馮去疾朝著後方揮了揮手,喚來一輛馬車。
他向扶蘇告別後,邁著蹣跚的步伐離去。
陳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背影上,暗暗想道:兩個正人君子湊在一起能成什麼事呢?
扶蘇身邊需要的是我這樣的奸惡小人!
你呀,糊塗了一輩子,從來沒揣摩清楚始皇帝的心意。
白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