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年,立秋後雨水愈發稀少。
渭河的水線日復一日地消退,露出大片泥濘的河灘地。
再過一個半月左右,八百里秦川即將開始繁忙的秋收。
故此,扶蘇迫不及待地調運物料和人手,在農忙時節之前破土動工。
內務府要提供後勤保障和技術保障,陳慶自然要親臨一線協助。
「侯爺,風車運轉一切正常。」
「今明兩天務必晝夜施工,直到樁基澆築到預設的位置才能停下。」
「下官還要去九原水泥一趟……」
田舟忙得像個陀螺一樣,好不容易調試好風車,又要馬不停蹄去別的地方救場。
「你去忙吧。」
「記得吃飯啊,別累壞了身體。」
陳慶衝著對方的背影喊道。
「知道啦,多謝侯爺掛心。」
田舟揚起馬鞭,呼喝一聲後,坐騎如同一道赤色的利箭疾馳而去。
「那匹駿馬怎麼有點像本宮的赤影?」
扶蘇還沒來得及搭上句話,田舟已經匆匆忙忙離去。
他盯著赤紅色的駿馬疑惑地皺起眉頭,越看越覺得眼熟。
「殿下你這是說的哪裡話。」
「是微臣的赤影。」
「您先前贈予我,我又借給了田師兄。」
陳慶嘴角勾起,絲毫沒覺得不好意思。
扶蘇失笑道:「寶馬配良將,英雄配美人。」
「田少府與赤影相得益彰,這才是它最好的歸屬。」
陳慶點點頭:「九原水泥最近有大批機械進場安置,田舟不去看一眼,誰都放不下心。」
「冶鐵司新建的高爐最早的幾座快要收尾了,還是得他查漏補缺。」
「殿下您這裡要修建長達一里有餘的鋼筋水泥大橋……」
扶蘇補上了後面的話:「非得田舟坐鎮不可。」
「朝中可用之人還是太少了。」
陳慶攤開手:「殿下還在有此感慨還不晚。」
「培養一個田舟這樣的面面俱到的全才,需要二三十年的教導和磨礪,然後從上百甚至上千名弟子中優中選優。」
「最後才得他一人。」
扶蘇微笑著說:「所以本宮不想將來手下無人可用的話,就必須從現在開始,培養數萬,甚至十萬計的能工巧匠。」
陳慶頷首道:「對嘍!」
「不是微臣替秦墨吹噓,除了他們,眼下這些高精尖的技術活誰都玩不轉。」
今時不同後世。
陳慶穿越的年代,世界十大橋樑中華夏占據了八席。
前100的大橋中,華夏獨占90%。
它們的長度都是以公里為單位,高度動輒百米起步。
而此時的渭河大橋呢?
根據之前的勘測和丈量,橋樑選址處渭河的最大深度才五丈二尺,約合12米。
它的總體長度約莫520米左右,載重更是少得可憐。
畢竟這年頭可沒有百噸王到處亂竄,馬車的載重超冒煙了也就兩噸左右。
陳慶從來不覺得其中會有什麼技術難關,實在不行用物料硬堆也能把渭河大橋給堆起來。
不過……
眼前的所見所聞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
河岸的官道上,圍觀的百姓數以千計。
風車的動力傳遞至滾筒,砂石水泥在裡面隆隆作響。
三刻鐘左右,閘口打開後,混凝土傾瀉而下,很快裝滿了巨大的木桶。
然而它沿著索道晃晃悠悠,在人力的拖拽下向著河灘滑去。
最後三個站在高處的民夫穩住了木桶,手腳一齊發力,把混凝土澆入樁基的深坑之中。
這麼簡單的流程,竟然引來了無數的驚嘆,好似什麼難得一見的光景似的。
更好笑的是打灰的野人。
他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老是忍不住抬頭去看高高豎起的風車。
每當葉片帶著呼呼風聲轉下來的時候,下意識就彎腰縮頭躲避。
離著起碼一丈高的距離,它還能削到你們的腦袋?
陳慶忍俊不禁,邁步朝著風車走去。
扶蘇無奈地苦笑。
不光他吩咐過,監工也叱罵過,可野人就是覺得害怕,他能怎麼辦?
反正不耽誤幹活,由他們去吧。
「老丈,您彎著腰幹什麼?」
「風車離地面遠著呢。」
河邊風大,扇葉轉得快又缺少強效的潤滑,吱嘎吱嘎的動靜確實有點嚇人。
陳慶不想他們那麼辛苦,站直了以身示範。
「小老兒省得了。」
幾個幹活的野人不好意思地乾笑了兩聲,鼓起勇氣挺起胸膛。
「誒,這樣才對嘛。」
陳慶掃視了一圈,發現他們雖然身材幹瘦,但氣色普遍不錯,隨口問了句:「在這裡做事辛苦嗎?」
「太子殿下未曾苛待爾等吧?」
眾人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
「咱們大秦的太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皇帝。」
「沒有比他更體恤百姓的啦。」
「也不怕貴人您笑話,小老兒活了四十年,也就在太子殿下這裡,足足吃了一個月飽飯!」
「殿下既然召我等前來,怎麼會苛待呢?」
野人們一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對扶蘇交口稱讚。
他們又說起了許多『奇聞異事』,或者荒誕不羈,或者滑稽可笑。
陳慶面色平靜,擺出認真傾聽的樣子。
「俺們還聽說,內務府派來的工匠,一天最少有二十個錢呢!」
「不止!聽說領頭的幾個大匠,每天四五十個錢,還管三頓飯吃飽。」
「那個騎紅色大馬的最厲害,別看他每天就來那麼一炷香的工夫,聽說每天好幾百個錢!」
野人們對田舟的待遇羨慕得無以復加。
不用幹活,光站著指指點點,還就幾刻鐘的工夫。
結果田舟的薪俸是最高的。
陳慶竊笑不止。
要是讓他們知道田舟騎的那匹馬價值萬金還了得?
「老丈,是當野人好,還是為太子殿下效力好?」
陳慶問了個冠冕堂皇的問題。
「當然是這裡好!」
「咱們現在是一天兩個錢,要是干滿三年洗脫罪責,殿下還肯收留我們,那不就是一天十幾個錢了嘛!」
「一天十個錢,俺能給殿下干一輩子!」
「八個錢我都干,干到咽氣為止。」
「七個錢也行啊!」
陳慶想笑又怕冒犯了對方。
你們這就卷上了?
「大橋建成後,太子殿下多半用不了那麼多人。」
「爾等也該知曉,無籍之民還在不斷想方設法朝京畿匯聚而來。」
「不過也無須擔憂,殿下大概會準備一筆豐厚的盤纏,送你們返回家鄉。」
年輕力壯的都在河灘上挖土,勞動強度非常大。
河岸上的活稍微輕鬆點,因此眼前的野人年紀都不小了。
等大橋修好後,再讓他們遷徙數千里去月氏、朝鮮地界,著實有些難為人。
「回去?」
「殿下要遣返我們回鄉?」
「貴人,您能跟太子殿下搭上話嗎?求您幫俺們求求情,別送我們回鄉。」
「俺就想留在咸陽,死也要死在這裡!」
野人們情緒激動,不約而同湊過來,用祈求的眼神眼巴巴看著陳慶。
「落葉歸根不好嗎?」
陳慶詫異地問道。
「哪裡好啦!」
「貴人,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願意進山當野人!」
「俺們那地方的田土根本養不活人啊!三年旱三年澇,還時不時有飛蝗過境。莊稼人出再多的力,花費再多的心思,到頭來還是餓死!」
「貴人,求您跟殿下說一聲,每天兩個錢,俺們給他干一輩子。哪天閉了眼,把屍骨拋到渭河裡就行。」
「沒錯。」
「求您啦!」
陳慶完全沒預料到,野人的想法居然是這樣的。
說好的土地情結呢?
說好的落葉歸根呢?
你們全都不管了?
「貴人,俺想著要是死在這裡,說不定下輩子能投個好胎,當個咸陽人哩。」
「是啊,干一天活就有十個錢,天底下再沒這樣的好事了。」
「聽說太子殿下每逢災荒就設棚施粥,在咸陽想餓死都難。」
「貴人,您別嫌俺說話難聽。咸陽城裡的狗,在俺老家起碼也是個富戶。」
其餘的野人湊趣地鬨笑,陳慶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忽然,他們齊齊變了臉色。
「殿下。」
陳慶回過頭去,目光複雜地看著扶蘇。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先生,我們要走的路還有很長很長啊!」
扶蘇內疚地深深嘆了口氣。
「是啊。」
陳慶不想讓剛才的幾個野人心中恐慌,遲疑片刻說道:「殿下即使不留爾等,也會另選豐饒沃土安置。」
「那裡沒有水旱天災,幅員遼闊,只要你肯賣力氣,就能天天吃飽飯。」
說完,他與扶蘇快步離去,害怕再次看到那些讓人無法平靜的目光。
「殿下,不瞞你說。」
「微臣以前聽聞先輩們是如何披荊斬棘,化荒川河澤為良田總是覺得特別振奮人心。」
「多勵志、多豪邁啊!」
「一片片荒蕪的不毛之地,在人力的改變下長出了糧食,養育了無數百姓。」
「利國、利民,功業千古流傳。」
「可今日所聞,與微臣之前所想大相逕庭。」
「荒山就是荒山,丘陵就是丘陵,沼澤就是沼澤。」
「如果不是逼的沒辦法,誰願意花費無數時間和力氣去改造它們呢?」
「壯志豪情的背後,是多少黔首百姓的血和淚!」
扶蘇垂著頭應道:「月氏占據的水草豐美之地,起碼能開墾出十萬頃良田。」
「收成要比他們家鄉的貧瘠惡土好多了。」
陳慶振奮地說:「是呀!」
「殿下你聽到百姓的心聲了沒有?」
「他們寧願做咸陽城裡的一條狗,也不願意返回貧困艱苦,養不活人的家鄉。
「所以……」
扶蘇明白他的意思,主動接過話頭:「本宮要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供子民耕種繁衍,安居樂業。」
陳慶一時間心潮澎湃:「終於等到你這句話了。」
扶蘇禁不住發笑:「本宮在先生眼中如此迂腐?」
「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我還分得清吧?」
陳慶哈哈大笑:「微臣就怕你心慈手軟。」
扶蘇搖了搖頭:「慈悲不得,也手軟不得。」
「殿下這樣想,微臣就無慮矣。」
一時心情暢快,陳慶伸手拍了拍扶蘇的肩頭。
對方並沒有覺得不妥,更不認為這是冒犯。
然而一道仇視的目光,卻如針刺般讓陳慶的麵皮微微麻癢。
他轉頭看去,忍不住露出輕蔑的笑容。
馮婕!
這貨怎麼又來了?
難不成真被我猜中了,馮家起了攀附之心?
「呃。」
扶蘇發現陳慶突然不說話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頓時心下不悅。
「詩曼總是念叨我在外面拈花惹草。」
「下回我就跟她說,都是跟你皇兄學的。」
「你瞧,微臣累死累活無人關懷,殿下還有佳人追隨左右呢。」
陳慶壞笑著打趣道。
「先生不要亂說。」
扶蘇壓低了聲音:「菱華打聽過,馮氏之女年紀不小尚未結親,家中催逼甚急。」
「哦……」
陳慶頓時明了。
催婚嘛,多常見的事。
可馮婕屬於有點離譜。
這年頭也沒有霸總小說啊,你怎麼就覺得太子殿下一定會鍾情於你呢?
「殿下既然不喜,微臣去打發了她。」
陳慶最喜歡幹這種辣手摧花的事,鬥志昂揚地主動請纓。
「先生,算了吧。」
「她又沒礙什麼事,一會兒自己會走的。」
扶蘇拉住了他的胳膊勸道。
「殿下,莫非你憐香惜玉了?」
「絕對不是。」
陳慶趁著對方一分神的工夫,把衣袖拽了出來。
「馮姑娘,又來啦?」
離著老遠他就笑著揮手。
馮婕又尷尬又惱怒,飛快地偏過頭去準備奪路而逃。
「哎,怎麼走啦?」
陳慶叫住了她:「殿下還有些話想和你說呢。」
馮婕立刻停下腳步,猶猶豫豫不知道如何是好。
陳慶自顧自地說:「殿下想問,馮姑娘是否想嫁一位儀表堂堂、德才兼備、寬厚仁慈、溫文爾雅的無雙佳公子?」
馮婕輕咬著下唇,忍住嬌羞的心情轉過身來。
「雷侯請勿信口開河,也勿要取笑小女。」
陳慶一臉正色:「馮姑娘不信?」
馮婕向扶蘇投去溫柔的目光,以他的為人,哪裡說得出如此輕薄的話。
「那好。」
「就當本侯代殿下前來詢問可以了吧?」
陳慶嚴肅地說:「眼下你有一次機會道明心意,本侯會替你代為轉達。」
「成與不成,全看天意。」
「世間如太子這般的人物可僅有一個,你把握好機會。」
馮婕心亂如麻。
家中對她的催逼一日甚過一日,尤其是在和雷侯一家發生衝突之後。
兄長的仕途,馮家的傳承,全部壓在她的聯姻上。
馮婕哭泣了無數次,知道再拖延下去家中恐怕要強行安排婚配了。
故此不得已才時常在扶蘇身邊徘徊,試圖讓對方明白她的心意。
「若世間真的有一位儀表堂堂、德才兼備、寬厚仁慈、溫文爾雅的無雙公子。」
「小女願意委身。」
馮婕思慮再三後,委婉地訴出心聲。
「好!」
「殿下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他方才托我轉告你,此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陳慶故意賣了個關子。
馮婕一時間被幸福沖昏了頭腦,眼中希冀之光大盛:「雷侯請明言,難是怎麼個難法。」
陳慶嘴角微微上揚:「說來簡單。」
「就四個字——門當戶對。」
「殿下畢竟是儲君,未來的皇妃家世、出身總不能太差了吧?」
「馮姑娘似乎不太夠格。」
「要不你回家去,讓父親兄長再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