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箴諫以為龍之饋贈(中)
獵犬神采奕奕,氣定神閒地用四條腿劃著名空氣。它那樣嬌小,卻和下方的寂靜號游得同樣快。
羅彬瀚有點鬱悶地盯著它。他當然不討厭狗,但出現在這樣一個夢境裡就另當別論。這本應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夢,而隨著這條狗出現,先前那種自由無拘的感覺便迅速煙消雲散。
「你想幹嘛?」他問道。
「我認為和你聊聊會很有趣。」獵犬說,「真抱歉我只能在夢裡這麼做,否則玄虹之玉就會想方設法阻撓我。那男孩對比他更古老的異族缺乏信任——倒不是說我對此有什麼意見,對於你們的種族而言,保持疑心是得以倖存的重要手段。在我觀察過的所有小動物中,你們是最狡猾而謹慎的一種,可同時也最天真和衝動。這真叫我奇怪。」
羅彬瀚意識到他在面對的不止是一隻狗,而且還是一隻相當話癆的狗。他感到很痛苦,只想一個人舒舒服服地飄著。
「你想獨處。」獵犬像有讀心術般說道,「你的內心充滿了煩惱和迷惑,它們對這宇宙微不足道,對其他人亦無價值,唯獨於你卻重逾生命。家庭、友誼、財富、權力、名譽、存在的意義、愛……這一切真的重要嗎?在你們這樣短暫易逝的生命中,竟還要為如此瑣碎的事物焦慮。你們是一群多麼悲觀又神經質的小動物。」
星辰般的輝光從獵犬毛尖亮起,它在光芒中逐漸變形。屬於犬類的肉體開始伸長、扭曲,最終變成了和羅彬瀚身高相若的人形。
一個人類女孩漂浮在空中。她的相貌酷似艾芭拿,只是睫毛和頭髮都銀白如雪。她的美麗聖潔無暇,羅彬瀚卻感到某種無以名狀的虛假,像是面對著一副精妙的畫作。
「這會讓你更有安全感嗎?」她用銀鈴般的聲音問道。
羅彬瀚並不這麼認為。老實說他更喜歡那隻白尾獵犬。
「我很奇怪玄虹之玉為什麼會把你帶在船上。」她說,「我能從浪潮中聽出他被殺戮的腳步追趕,因而四處躲藏逃避。可你在外部世界是脆弱的,他應該採取別的辦法。」
「這你得問他。」羅彬瀚說。
銀髮的女孩繞著他飛了一圈,觀察,思考,最後搖頭否決。
「他在犯一個錯誤。」她瞭然地陳述道,「新的十月即將升起,他應當返回他那頑石的國度,而非獨自逃離,揚帆遠去。你們正與宿命背道而馳。」
羅彬瀚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要不你勸勸他?」
「我們可以一起去。」她說。
羅彬瀚沒懂她的意思。
銀髮女孩突然飄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拉著他從空中墜落。他們掉在寂靜號的甲板上,宛如雪花落地般悄無聲息。這時荊璜正盤腿坐在船頭的老位置。他的身邊擱著炭爐與陶罐,茶湯在罐中翻滾不止。
銀髮女孩拉著羅彬瀚靠過去。他們兩個大搖大擺,毫無隱匿的企圖,然而荊璜竟渾然不覺,兀自皺眉望著天空。
他們並肩站在荊璜面前。羅彬瀚伸手晃了晃,又喊了幾句,荊璜卻置若罔聞。
「這是我的夢。」銀髮女孩說,「他還沒察覺到我們,至少現在沒有。更遙遠的東西占據著他的思緒里。」
羅彬瀚順著荊璜的視線朝上看。夜空之中正橫貫著絢爛的星帶。這片天空表面看去和他故鄉的銀河無異,實際那些星星卻是一群足以在歡聲笑語中毀滅巨型飛艦的怪物。
他沒有說出來,銀髮女孩卻已開始搖頭。
「不,不,你想錯了。」她說,「星辰元素對生命的定義抱持著不同的觀點。在它們眼中,那並非單一的生命,而是無數生命的集合體,是這無數生命的意志總和。當那艘船瓦解時,那就意味著構成它的無數生命獲得了自由和解放——但這並非重點,那條星帶並不由星辰元素組成,它只是自然地存在。無論你在你的故鄉,在這兒,在聯盟所觸及的任何一個星層都能看見。」
羅彬瀚已然感到頭昏腦脹。
「……銀河,」他憑著自己有限的天文學知識暈乎乎地說,「那不是銀河系的一部分嗎?」
「是,但也不是。你們的星層距離那裡太遙遠了,對於你的故鄉,那暫時還只是個普通的天文景象。直到你們開始溯流而上,才會見到它的真實面目。」
「所以那銀河到底是什麼?」
銀髮女孩飄了起來。她的眼神這會兒看起來變得很不同,那是屬於龍的,冰冷而異類的目光。
「是戰場。」她說,「你所看見的每一點光都是一次毀滅。當它能被你所見時,證明其命運已然終結。你們稱其為星河戰線。」
羅彬瀚隱約感到自己似乎在哪兒聽到過這個詞。
「戰線,」他咀嚼似地說,「和誰打?」
女孩露出淡泊的笑容。
「我們。」她說。
羅彬瀚頓住了幾秒鐘。女孩在此期間對著他微笑:「當然還有焚辰之月。儘管你們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但那無關緊要,你們摧毀一切擴張的阻礙。」
羅彬瀚點點頭:「聽起來倒是挺牛逼的。不過我們怎麼打你們?拿炮轟?拿槍射?」
「你們寫了一本書。」女孩說。
羅彬瀚瞪著她。
她又往上飄了一點,雙手高舉,攏住空中一顆格外璀璨的白星。
「就是這本書。」她說。
羅彬瀚對星發呆,甚至認不出它到底叫什麼。他試探地問道:「這書叫牛郎織女吧?」
「星光界。」女孩說,「在盜火之月採取的所有策略中,這是最為致命的一個。每當我們在自己的土地上仰望之時,他借著那顆星的光芒向無盡世界低語。所有的歌者,聖者,詩人,哲人……凡能仰視星辰之物,無不在那詭計的籠罩之下。」
羅彬瀚十分成熟地替自己合上下巴。
「我只聽說這本書是無情的名詞解釋機器?」
銀髮女孩放聲笑了起來。和艾芭拿那宗教性的微笑不同,她在空中笑得前仰後合。那讓羅彬瀚大為震驚,難以相信這是一個億歲生物的舉止。
「噢,抱歉。」銀髮女孩在笑夠以後說,「物質形體會影響你看待事物的角度,當我變成人時總是更好動一點……總之你是對的。《星光界》——用你們的話說,是一本名詞解釋書。它有寫在實體上的版本,可以讓你們這些物質生物閱讀,然而對於我們而言,仰頭看那顆星星總是方便得多。每天夜裡你就都會看見它對你閃爍,訴說,告訴你萬事萬物的定義。」
「這不挺好的嗎?」羅彬瀚說,「傳說中的終身制義務教育?」
「這正是問題所在。」女孩回答道。
她溫柔地看著羅彬瀚。那並非少女面對異性的眼神,乃是聖賢憐惜螻蟻的目光。其中充斥著無限的愛憐與諒解,以至於令他如履薄冰。
「多麼可憐的生命。你們生活在實在的世界,物質於你們就是一切。」她說,「斬去手足,你們寸步難行;割去頭顱,你們性命無存。你們中的不少人宣稱知識之重勝過一切,可失去了肉體他們便立刻陷入永恆的沉默。但這裡是不同的,我們,龍,精靈,元素,一切屬於月境的生靈,物質於我們不過是一種無足輕重的裝飾,就像頭髮和指甲。因約而生,因律而存,因而我們即是概念。」
她在空中張開手臂。
「概念,話語,定義。我們。」她說,聲息細若遊絲,卻又轟然若雷霆炸響,「概念即是存在,話語即是權力——定義即是征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