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雲君回翱明夷始開(下)

  第186章 雲君回翱明夷始開(下)

  「我先捋一下。」羅彬瀚說,「您這段時間跑哪兒去了?」

  「山裡的靈地。」荊璜說。

  「你去那裡幹嘛?」

  「閉關。」

  「那你帶來的這些是?」

  荊璜有點不耐煩了:「都告訴你是我摘的。到時候船上每人吃一個,再留下一個收藏,剩下的全部賣掉。」

  「草,」羅彬瀚說,「你消失這麼久就幹這事兒?人家過世界末日呢,您跑去摘人家的果子?你有心嗎少爺?」

  他還要繼續譴責,星期八跑到荊璜面前伸出手臂:「抱抱。」

  「不要和他抱抱。」羅彬瀚警告道,「你荊荊對別人趁火打劫,壞東西,不抱抱。」

  荊璜鄙視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皺眉問:「你的手怎麼回事?」

  他盯著羅彬瀚的右手。那燙傷痕跡至今沒有消失,因此羅彬瀚找了塊繃帶把它纏起來,以此減輕碰觸時的痛苦。他三言兩語解釋了經過,然後說:「玩意兒煩得要死,自己又不癒合。少爺你有招沒?」

  「沒有。」荊璜說,「我不認識。」

  他的回答簡直刷新了羅彬瀚對這個詛咒的看法。一個能讓荊璜沒招的東西實在很難得,如果下次能用來燙別人就更棒了。

  荊璜催他把地上的黃金果實收起來。羅彬瀚很不情願地撿著果子,嘴裡抱怨荊璜像個亂扔玩具的八歲小孩。荊璜竟然也沒有吱聲,只是在旁邊等著。

  這種老實讓羅彬瀚極不適應。他抬頭盯著荊璜看了幾秒,等著對方來點傳統節目。結果荊璜卻對他平淡地笑了一下。

  羅彬瀚差點被這一幕嚇死。他猛地後蹦三尺,厲聲質問道:「你船上的親媽叫什麼名字?」

  「你要死啊?」荊璜說,「老子教你背了那麼多內容,你他媽問我這個?」

  他邁步朝船中走去,羅彬瀚緊跟在他背後,順手把那十個果子全堆在艦橋室里,然後準備繼續鑑定目標的真偽。這時∈從空氣里跳出來,先對歸來的船長表達了深厚致意,隨後宣布馬林已經脫離危險。

  「戒酒,戒菸,戒辛辣食物,懂嗎?」∈掛著聽診器,推著金絲眼鏡說,「當然你也完全可以換個新的胃和膀胱,然後繼續喝到爆炸。有誰想試試嗎?我想試試!我還沒幫人組裝過膀胱呢!」

  荊璜難得地沒有趕開他,而是問了一聲怎麼回事。當他知道馬林的情況後便一語不發地朝著診療室走去。

  羅彬瀚不動聲色地跟上,歪嘴對∈小聲說:「你給這人全身檢查下。」

  「為什麼?他看著挺健康的,膀胱沒問題。」

  「我懷疑他是蟲子變的。」羅彬瀚幾乎是確信地說。

  ∈沒有把他的警告聽進去,放任荊璜來到馬林的床前。喝到吐血的唱詩人這會兒明顯好轉了很多,正無精打采地用手指在空氣里虛彈。

  「噢,」他有點驚訝地看著來客,「你回來了?」

  「你怎麼搞的?」荊璜說。

  「偶爾有點感情釋放過度。」馬林聳聳肩說,「想著過幾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嘛。當然,不是我們的末日,不過那也怪傷感的不是?啊,總是這麼回事,陷阱帶容易發生這種事。」

  像是為自己的行徑感到尷尬,馬林開始東拉西扯地碎語。他提起的大多數詞都讓羅彬瀚陌生,只有零星幾個似曾相識。

  他提到了「傳道天官」,嘲笑他們把自己打扮得像佞臣戲子,對陷阱帶大談宇宙天地,可最終目的不過就是等著一塊塊精心篩選、填滿以太的人形能源石主動跨過星層,「飛升」進自己的工廠。緊接著他又譏嘲起「授果之妖」,先是對他們拿陷阱帶拍攝的娛樂劇一通數落,接著又詬誶他們所謂的「零干預紀錄片」。

  「聖融晶使研究過他們的片子。」他要笑不笑地說,「他們拿原始動物做腦細胞催化手術,專門搞出一些有噱頭的文明形態,然後又投放點病毒、搞搞基因編輯和雜交,再弄點爆炸和戰爭場面。然後他們聲稱那是『零干預條件下的陷阱帶自然環境紀錄片』。那片子賣得可好了,要不是最後造假醜聞揭露,讓他們面臨天價賠款,這生意肯定還能做得更大點。」

  他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讓本就沙啞的喉嚨雪上加霜。羅彬瀚配合地在旁邊傾聽,暗自吃驚於馬林竟然記得這許多既不詩意也不愉快的事。在那些話語中他好像看到了另一個從未認識過的馬林。

  同樣讓他陌生的還有荊璜。當馬林像個醉漢那樣嘮叨不休時,荊璜竟然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站在牆邊平淡地聽著。羅彬瀚不時偷覷對方的表情,總想去找幾片泥葉來燒燒看。

  他時刻觀察著可疑分子,順便還給馬林叫了杯水。那是他幾度去給周雨探病時養成的習慣,結果馬林生龍活虎地從床上跳了起來,除了喉嚨還有點嘶啞外根本一點都不虛弱。

  「咱們走吧。」馬林語氣正常地說,狀態和剛才判若兩人。

  羅彬瀚呆呆地問:「去哪兒?」

  「當然是離開這兒。」馬林說,「現在咱們的人齊了,為啥不走呢?難道咱們非得等到最後一刻,看著那些野生朋友們全死光,然後再火燒屁股地跑路?咱們的告別酒也喝完了,現在是時候各奔前程啦!」

  他是如此的坦然無愧,以至於羅彬瀚根本反應不過來。這時荊璜慢步走來,坐在床邊看著他們。

  「你就這麼一直跑下去嗎?」荊璜說。

  他的語氣並非挖苦,平淡得像在陳述事實。羅彬瀚下意識地算了算,這可能是荊璜和馬林有生以來的第二次對話。

  馬林也露出一點吃驚神色,但並不顯得怎麼害怕。面對一個能絕對掌握他生死的對象,他只是有點自嘲地揉著臉頰。

  「我猜就是這麼回事。」他總結道,「我繼續逃,直到哪次沒能逃掉。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反正早晚會來的。」

  「你可以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來。」荊璜說。

  「哪兒算安全呢?中心城?那兒的人殺我用不了一根手指,光是他們的無聊都能要了我的命。邊疆?看看那些睡在冰霜之蛹里的人,他們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幹掉啦!話說那裡的蟲群也是個雛體?」

  「這不用你來擔心。」

  「這倒不錯。」馬林同意道,「畢竟我不是個從早到晚都怒火衝天的神靈。」

  診療室里陡然安靜。羅彬瀚看到∈從空氣里變出一個音量條,把它直接拉到靜音檔,然後在荊璜背後肆意地鼓掌喝彩。

  荊璜仍然坐在床邊,眼睛盯著地面。羅彬瀚在心裡幫他模擬了十種涉及或不涉及直系親屬的回應方式,結果荊璜卻一個都沒用上。

  「既然你這麼厭惡權力者,」荊璜說,「你想要怎麼樣的世界呢?如果把你放到那個位置上,你又準備如何作為?」

  馬林從嘴裡噴出一口氣,就好像忍不住笑聲那樣咳嗽起來。

  「不,不,我不厭惡大人物。」他說,「我只是不願同他們,還有他們的那些偉大計劃打交道罷了。若把我放在他們的位置上,那是在拿繡花針當劍使,拿我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為啥我要想著替換掉他們?就因為他們不小心炸了一片池塘,或是壓根就沒想過挽救點路邊的野草?要我說那和權力沒什麼關係,那不過就是生活的本質。」

  荊璜抬頭看了看他:「本質?」

  「本質就是我們正在死去。」馬林閉著眼睛說,「你得到一樣東西,你早晚會失去它。你得到它時總是最新、最好,然後一切便開始走下坡路。如果這就是命運使然,那有什麼東西比生命更可貴?誕生,那是我們所得到的最好的東西,然後我們便要開始衰敗,一日不如一日。時間根本不在乎你是誰,大人物,野草,或是一隻樹上的猴子。所有人都在逃跑,誰也犯不著愧疚,誰也用不著負責,因為咱們最後都難逃一死。你只能接受它,然後繼續逃下去。」

  「你是這樣想的。」荊璜說。他的語氣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瞭然地對著空氣低語。

  馬林疲憊地坐到了地上。寂靜號應當是絕對安全的,可他看起來比在沙斯的倉庫里還要彷徨。

  荊璜目視前方,落點越過馬林,移向未知的空虛處。

  「如果這是真的……」

  他對著虛無的空間傾訴,馬林沉重的呼吸充滿房間,把他的聲音蓋了過去。

  羅彬瀚始終緊盯著他,試圖捕捉他細碎的話語。他看著荊璜站起身,像夢遊般恍惚地走出去,一直走到三月照耀的夜色中。

  荊璜在草叢中站定,血火之星於他頭頂閃耀。那景象是如此的不祥,讓羅彬瀚立刻快步走了過去。

  「喂,少爺。」他跑到荊璜旁邊說,「你盯著天上幹嘛呢?這關頭了還想著補課吶?」

  荊璜轉過頭,靜靜地、目光渙散地望著他。

  「如果誕生的一刻就已經是生命的頂點,那麼繼續逃跑又有什麼意義?」他說。

  羅彬瀚呆了一下。

  徘徊野中的風嘶嚎起來,一瞬間直衝雲霄而起。在那離簫般悲涼的絕鳴中,荊璜好像驟然從夢裡驚醒過來。

  「我要走了。」

  他十分尋常地,像是鄰家少年打個招呼那樣微笑著說。然後便抬起腳,踏入無形的風中。

  羅彬瀚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他媽這時候往哪兒跑?」

  荊璜回過頭,視線穿越羅彬瀚,看著並不存在的某處虛無。

  「之前我去了山里,」他說,「山靈已經和我相應。那些氣脈凝結的果子就算是報酬吧。」

  「我他媽問你這個了嗎?」羅彬瀚說,「你到底想幹嘛?」

  「這是考驗。」

  「考你媽?」

  「那個人把信號器放過去的。」荊璜說,「你看到的藍色龍骨,那是他出的題。」

  那話語讓某種事實撞進羅彬瀚腦中,讓羅彬瀚覺得喘不過氣來。但這會兒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下次什麼時候回來?」他問道。

  荊璜沒有回答,臉上帶著解脫的表情。他的衣袖如流水滑石,輕輕脫落羅彬瀚的指間。隨後少年乘風而去,落入天淵的深處。

  註:關於「傳道天官」(我更喜歡把它稱為「而修真者淹死在蓄水槽里」)的點子,它的第一次實現是在作者溫言對酒的《不要飛升》,那時我的位置是設定構成和系列監修。但這本書太監得是如此的早,以至於只說出了懸念點「不能飛升」,而我提供的那些背景、故事和內情都完全沒講。我對此充滿怨念,並在已經獨立的今天將它在此補全。這段解釋更新於2021年6月1日。由於今天有好幾個讀者朋友過來質詢我這件事的細節,我發現我的原版說明沒有很好的解釋那次事件的實際情況。因此,現在修改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