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屠死了。
這個亦師亦友的耿直漢子,死了。
易恆醒來的時候,腦海一直想著他倒在地上的情景。
耳邊傳來悶沉的呼嚕聲,時而發出模糊不清的夢話,他知道,這是黑牛睡在身旁。
一輪殘月漸漸西沉,大地逐漸模糊,東方似亮非亮,明天又是個好天氣。
但他絕不喜歡好天氣,因為好天氣意味著廝殺,廝殺意味著死亡,而這個世界死亡來得太隨意太突然。 ✪
作為一個沖在前方的刀盾兵,死亡更是來得隨意,就像前天還睡在身旁,打著更大呼嚕聲的劉大屠。
哪怕經歷過諸多大戰,哪怕」橫刀六式」練得爐火純青,稍不注意,也是死無全屍。
他並不怕死,因為已經死過一次。
作為一個普通的大學生,畢業後在某單位混混度日,不思進取,反而對人的命運有了很大的好奇,從此致力於玄學研究,妄想從中尋找命運的軌跡。
某一日,從地攤上淘得一個小而精緻的八卦盤,似金非金,似木非木,製作精緻,不像是現代的產物,他特別喜歡,就掛在脖子上。
誰知三十二歲生日那天喝了點酒開車,一場車禍送了性命。
他死亡的瞬間,感覺靈魂出了體外,眼睜睜看著身體在車禍中被撞得破碎。
只見脖子上掛著的八卦盤突然閃著白光向他罩來,捲起他的靈魂極速向深邃的高空飛去,隨即他便暈了過去。
醒來發現換了世界換了身體,被山賊屠了的易家莊,僅剩的易恆被奪了舍,目睹父母慘死的易恆,連恨的念頭都還沒有產生就暈倒在灌木叢。
也正因此才撿了一條命,但正是如此才進入了另一個靈魂。
三十二歲的靈魂帶著十歲的身體醒來後,狀況都沒有弄清楚,就被滿莊火光和殺喊聲,嚇得慌不擇路逃進深山。
從此山泉解渴,野果充飢。
幸運的是兩年後終於走了出來,只是赤裸的上身和渾身傷痕,暗示著這兩年受過的痛苦,但誰會在意?
易恆自己都不在意,只要能活著,還有什麼需要計較?
為了活著,他當過乞丐,做過小偷,住過寺廟,睡過亂墳崗。
生死掙扎中大致知道自己所在的國家叫離國。
由於鄰國入侵,陷於戰亂,官兵四處徵兵征糧,民無以為生,聚眾成賊,燒殺搶掠,橫行鄉里,易家莊就是遭此橫禍。
本來以為憑藉自己穿越者的優勢,能夠混得風生水起的易恆,在這種情況下,加之只是十二歲的身體,也只能飽一頓餓一頓,混沌過著也許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
厄運終究沒有放過他,就在他餓得受不住,從亂墳崗跑出來,準備去集市偷點東西吃的時候,官兵恰好看見了他。
雖然才十二歲並且面黃肌瘦,但是兩年在深山裡逃亡的好處是腳步矯健,面容堅毅,身高像個成年人,就這樣被拉了壯丁,成了一名刀盾兵,那天,他差九天滿十二歲。
易恆第一次上戰場沖在最前方,看到敵人猙獰的面孔,恐懼得刀都舉不起。
還是戰友奮力頂開他,用盾牌擋住對方的刀,並一刀砍下了對方的腦袋。
這個戰友叫劉大屠,「橫刀六式」練得爐火純青。
這不是易恆第一次直面生死,但那人頭,睜大眼睛盯著他的還是第一次,從此,他知道生死真的只在一線間。
而劉大屠成了他的師傅。
在他糾纏下,每天卯時,月亮西沉,太陽將升,劉大屠被拉到遠離營地教他練刀。
兩年的時間,易恆已經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大小戰,只知道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名字也懶得去記。
因為他知道今天記住了,明天也許就死去,連墓碑都沒有,要名字做什麼。
兩年來,他熟悉的只有劉大屠和黑牛,整個刀盾兵隊伍有五萬人左右,能活過兩年的人並不多,他們算是其中三人。
據劉大屠說,他比易恆早來一年,他的家鄉是離國最東北,靠近鄰國邊界,鄰國是恆國,國力遠超離國,恆國入侵,最先遭殃的就是邊界的百姓。
劉大屠本是邊界小鎮的屠戶,自小跟父親殺豬打獵,恆國入侵後,全鎮人幾乎被屠殺殆盡。
以往邊界也時常有戰事,但都是邊兵私自搶物資,這次卻是來勢兇猛,趕盡殺絕。
幸好劉大屠當時上山打獵逃過一命,隨後跟難民一起南逃,被征為兵。
懷著報仇的心情,劉大屠進了刀盾兵,拼命學藝殺敵,「橫刀六式」就是在那一年間學會的。
那時的刀盾兵訓練有素,人人會武藝,只是一年的時間,死的死,逃的逃,空額的全是拉來的壯丁,所以會「橫刀六式」的少之又少。
第一年的戰爭異常激烈,雙方死傷巨大,二十五歲的劉大屠能活到現在也算是奇蹟了。
黑牛是傻子一個,自己都不知道怎麼進來的,只知道上陣殺敵,回營吃飯睡覺,怎麼活著的不知道,估計怎麼死去也不會知道。
劉大屠始終以為,是自己超大的呼嚕聲吵醒了易恆,所以被迫教他練刀。
但易恆沒有告訴他,其實每天卯時,易恆都會準時醒來,而這個時間恰好是他靈魂穿越來的時候。
就像現在,卯時一到,易恆準時醒來,仿佛有什麼在靈魂深處提醒著他。
難道是那八卦盤藏在靈魂深處?但他怎麼也找不到,只是知道這種緊迫的催促,已經讓他預見並逃了多次性命。
必須要做點什麼了,比如練刀,比如思考如何逃命。
奇怪的是只要自己有了這些準備,靈魂便會平靜下來。
若是毫無準備,靈魂深處的緊迫催促會越來越厲害,直至讓自己坐立不安。
以前是靠練刀驅逐靈魂的緊迫感。
但今天他不再練刀,哪怕靈魂深處帶來急迫的顫抖,已經讓他無所適從。
因為劉大屠已經死去。
前天的那場戰爭還歷歷在目,劉大屠就在他身邊被幾把刀砍成了碎屍,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碎了的屍體,倒在地上。
隨後兵敗,他只知道拼命的往後跑,直到力盡。
昨天才回歸隊伍,發現熟悉的戰友死得只剩下黑牛,在百夫長的整頓下,他們這個百人隊只剩下四十二人,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整個刀盾兵剩下三萬不到。
一天的整頓休息對所有人來說是非常難得的,敵軍就在對面山腳下,相距不過二十里,營地一片漆黑。
所有人都在安心睡覺,遠處呼嚕聲此起彼伏,但他還是在卯時準時醒來,靈魂深處的催促越來越急,讓他更顯焦慮。
是對死亡的懼怕,還是對未知的惶恐,哪怕三十多歲的靈魂也難以強迫自己平心靜氣。
看來不做點什麼是不行了,他緩慢起身,搖晃酸麻的身體,左手拿起盾牌,右手拿起銅刀,走到遠離營地百步的距離,在他們熟睡中這個距離足以。
漆黑的盾牌是鐵檀木做成,圓形,舉在胸前能擋住胸腹,重十斤,對他來說正好合適。
只是盾面刀痕遍布,像要隨時裂開,但他不在意,很多人連盾牌都沒有也得向前沖,也許這盾牌將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銅刀是戰場上撿的,是一般的直背刀,長三尺寬兩寸,重五斤,沒有吹毛斷刃,沒有削鐵如泥。
但他還是用破舊的戰袍擦了又擦。
身上的紅色戰袍只能勉強遮住身體,但他還是很珍惜。
熟練的舉盾揮刀練了幾百下,直到渾身冒汗的時候,東方太陽升起,柔和的陽光照在兩軍之間的平原上。
士兵們慢慢起來,整個營地也慢慢醒來,熟悉的人互相打著招呼從容的整理著武器,哪怕是敗逃至此,也沒有半點慌亂,戰死也許是最後的結局,但那又如何?
只要捲入戰爭,個人的生死已然不再重要,何況亂世之中,這也許是最好的歸宿。
「這將是最後一戰麼?」易恆心裡想到,「勝了如何?敗了又如何?」,捧一把冷水灑在臉上,幾條交錯的刀痕迎著陽光似乎更顯猙獰。
「活下去,誰阻止我活下去誰就是我的敵人。」易恆握緊刀把和盾牌向營地堅毅的走去,十四歲的他在初陽的照映下,早已看不出年幼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