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寶玲慌忙中只得捏住了溫驚鴻的手,希望能讓她明白。
「阿姐?」司青顏蹲下,去摸蘇寶玲的脈。
「有……」蘇寶玲費力把手指上沾的血塗到司青顏手心。
這不是打漁的船,怎麼會有血?船上一定出事了……
「小心。」她用盡力氣,又吐出兩個字來。
司青顏聞言轉頭,撐船的老船夫慢慢抬頭,斗笠下是一張熟悉的臉。
這張臉的主人是紀明,也是以前開珍寶閣的蘇老闆。
此時,紀明臉上的表情令人覺得十分陌生。
陰沉而嚴肅,雙目凌厲,嘴角微微下撇,冷酷麻木。
他瘦了很多,幾乎變了一個人。皮膚有些鬆弛,更貼合他現在的年紀。瘦了之後再看他,才會驚覺,紀明也是個身量修長的人,五官端正,眼睛狹長,眼珠烏黑深邃,年輕的時候定然長得不差。
他眼睛裡當真什麼也沒有,空洞幽寒,像一座冰窟。既看不見奄奄一息的獨女蘇寶玲,也看不見以往十分愛重的弟子司青顏。
他視線並未集中在某一點,像在看黑黢黢的水面,也像在看司青顏手心裡剛剛被蘇寶玲塗上去的血。
原來溫驚鴻安排的船夫已經被紀明處理掉了,夜黑風高,留了些血漬,算是破綻,但問題不大。
重圍之下,插翅難逃。
紀明朝天開了一槍,四面八方衝出無數船隻,都朝這個方向湧來,像漆黑的夜裡驟然亮起的燭火,吸引了無數蚊蟲、飛蛾。
一時間水浪奔涌,造出一場潮汐。
在這無邊夜色中,除了水聲,就只剩靜謐。
紀明麾下的人,向來令行禁止,連輕聲交談都無一句。
這一艘小船上,司青顏、溫驚鴻、蘇寶玲,成了眾人的視線聚焦處。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們三人,只要輕舉妄動,子彈就會射向四肢,暫時不致死,絕對逃不走。
不管從哪個方向逃,都必死無疑。
眾目睽睽之下,司青顏有些無奈。
難道今天就救不走蘇寶玲了?
「不要動,暫時不會要你們的命。」
紀明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語氣很正經,漠然無波,雖然聲音一樣,但的確是與蘇老闆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表面上是個又慫又摳的胖老闆,實際上確是南京城暗處最大的梟首……難怪有能耐把司青顏做的假畫平平安安賣出去。
蘇寶玲微微顫了顫,仿佛置身冰窟。
最不願意的事終於發生了。
她不認可父親所忠誠的對象,父親也對她所嚮往的嗤之以鼻。
終於從唇槍舌劍發展到了真刀真槍。
今,父為刀俎,我為魚肉,他素來願意為了理想犧牲一切,難道我真的要死在他手裡嗎?
死了倒也乾淨,可是司青顏與溫驚鴻都在這裡……
他會怎麼處置他們呢?
早知道就應該死得利落些,省得拖累別人。
「上頭說了要活的。」
紀明添了一句,輕車熟路開始替司青顏、溫驚鴻、蘇寶玲三人搜身。
他動作自然而周密,卸走了司青顏的槍。
在打算搜溫驚鴻時,突如其來的槍口指向了紀明的喉嚨。
執槍的人是蘇寶玲。
她強打精神,盯著紀明,顫聲道:
「你放了他們,我跟你走!」
紀明冷笑一聲,似乎是因為她過於天真,天真得有些可愛了。
他語氣平淡,還帶著一些笑意,說道:
「你沒有資格來與我談條件,你大可以開槍,除了我死,什麼都改變不了。」
「你也可以試試拿我來威脅他們,看他們怕不怕。」
蘇寶玲穩穩握住從溫驚鴻身上摸到的槍,想看清紀明的表情,但始終都只有一片模糊,反而因為眼睛睜得太久,澀痛,流出了淡紅色的淚。
淚水裡也許夾雜了血絲,從她蒼白瘦削的臉上滑下來,觸目驚心。
「你們後退,否則我就把紀明殺了!」
蘇寶玲話音既落,無人後退。
那些人都沉默著,不為所動,任務才是最重要的,高於同伴的死活。
江水拍在船沿上的聲音分外清晰。
紀明笑了。
說不清是嘲弄還是別的什麼,也說不清他嘲弄的對象到底是誰。
「呵……你滿意了嗎?」
蘇寶玲猛然把槍丟到水裡,砸出「咚」的一聲。
她反而笑起來,難以自持,邊哭邊笑,情緒崩潰,悽厲質問道:
「你滿意了嗎?」
「你滿意了嗎?」
「你就非要逼死我嗎?」
把我交到南京去,你就滿意了嗎?
你就非要害死司青顏、溫驚鴻不可嗎?
可誰知道你呢?誰在乎你的死活呢?
你見不得光,你臭名昭著,誰都恨你,怕你,現在你滿意了嗎?
紀明面無表情,點了點頭。
「滿意。」
司青顏上次見蘇寶玲哭,還是幾年前。那時她哭的時候倉惶而驚恐,像失去長輩的幼獸,無所依存,委屈到了極致,想把所有的情緒都哭出來。
那時她尚可因為蘇老闆一句俏皮話笑起來,現在卻不行了。
此時蘇寶玲痛苦到了極致,連呼吸都在打顫,眼淚水不停往外涌,聲音嘶啞悽厲,捂著臉,哭得一抽一抽的,幾乎痙攣過去。
之前珍寶閣開在那裡,她以為蘇老闆去世了,房子還在,家沒了,難受得要死。現在紀明完好無損站在這裡,她舉目四望,一片汪洋,上天於路,入地無門,是親非親,是故非故,一聲爹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
溫驚鴻把蘇寶玲攬在懷裡,慌忙去撫她的背,緊緊抱住她,希望藉此能給她一些力量。
如果今夜死期已至,那也無甚可悔。
在來營救蘇寶玲時,溫驚鴻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只可惜了司青顏,被攪進這件事裡。
「阿寶不哭,不哭不哭……」
溫驚鴻摟住蘇寶玲,像抱孩子那樣抱著她,輕輕搖晃,手攏著蘇寶玲的頭髮,隱約看見她發間的青痕、瘀血,一時痛得連呼吸都滯住了。
我心上的珍寶,明明是個嬌氣姑娘,怎麼受了這麼多罪,怎麼這麼大的膽子,怎麼從來不喊一聲痛……
「來生我要早早護著你,不讓你受一丁點委屈。」
「多……謝……」蘇寶玲盡力扯出一個笑容,環住溫驚鴻的腰。
溫公子的情意太重,早知道,早知道當初就不該對溫公子多說半個字。
如今再說些話傷她的心也沒有必要。
「把他們捆起來。」
紀明不為所動,冷漠下令。
船隻相連,司青顏等三人被紀明的下屬用鐵鏈捆了起來,加上厚厚的鐵鎖,押上另一條大船。其餘的船隻和人都散了,只留一部分在大船上和紀明一起押送這三人南下。
不可能所有人都為他們奔波。
只要把人抓回來了,落到紀明手裡,就不會有逃走的可能。
……
「你怎麼這麼……從容?」
蘇寶玲哭過後緩了一會兒,情緒已穩定很多。
反正被抓了,要麼逃出去,要麼死。
她雖然看不清司青顏的樣子,但覺得他始終很平淡,仿佛並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司青顏其實有些憂愁。
這個世界對非自然力量的壓制大到了極致,法術的效果大打折扣,他每次都是降低存在感、通過一些特別的技巧達到藏匿自己的目的,要是帶上兩個人,不一定能平安逃出去。
「那也是。」蘇寶玲說完後,擦了擦臉色的淚,帶動沉重的鐐銬,咣當咣當響。
江上風越來越大,即使是夏夜,也讓人生出許多寒意,最開始那輪明月徹底隱匿,響雷一震,雨重重打下來。
本來犯人應該分開關押,但三人關在一起也有好處,能更好的集中人力看守。
於是他們仨各自被塞進一個鐵籠子裡,呈品字型磊在一起。司青顏與溫驚鴻在底下,蘇寶玲在上面。
籠子很小,不能坐,只能蜷縮著。
溫驚鴻低聲問:
「阿寶,還好嗎?」
「我還好,青顏你擠不擠?」蘇寶玲一想到司青顏長得比她高一個多頭,也擠在籠子裡,就有些想笑。
「還行……難得的體驗。」司青顏第一次被關到籠子裡,睜著眼睛,細細觀察這個鐵籠。
拇指粗細的實心鐵條焊接在籠子上下,非常結實,外面還用鐵鏈捆了好幾圈,別說是關人了,光頭體型不大的黑熊都綽綽有餘。
外面的雨漸漸大了,噼里啪啦捶在甲板上。
此情此景,令蘇寶玲想起一句詩,倒很貼切。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距大清與英軍戰鬥,簽訂南京條約已近百年,可是這片土地上,依然沒有看見希望。越來越昏暗,睜大眼睛,也看不見一點光。
即使有無數人在努力,未來依舊很渺茫。
以後會怎麼樣呢……
泱泱華夏,博大中原,是否會被瓜分殆盡?而這片土地上的人,都低頭苟活,直不起腰,淪為異族人的奴隸……
「我實在後悔,不該連累你們。」
蘇寶玲很能忍。
面對司青瀾的追求,她能冷漠拒絕。
面對那些不同的臉,她能委身求全。
面對同路人的懷疑,她能耐心自證。
只是一想到溫驚鴻與司青顏,心中就如萬蟻噬咬,痛不堪言。
「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千怪萬怪,都怪不到你身上。」溫驚鴻低聲道。
「沒到最後關頭,別泄氣。」司青顏身上還有東西,紀明搜到了,卻沒拿走。
紀明到底立場如何……
一時間也很難判定。
司青顏打算先出去看看情況,一層層脫下束縛四肢的鐵鏈,小心翼翼摸到了鐵籠外面的鎖,無聲無息撬開,再從籠門鑽了出去。
在場所有人都見過自己、以及溫驚鴻,必須消除他們的記憶。
等司青顏出去時,發現左右兩邊負責看守的人都倒在地上,脖子上一道刀口,血液噴濺。
紀明手裡握著一把匕首,立在雨中,血與雨水從刃鋒滴落,與司青顏對視一眼,輕輕點頭示意。好歹一起造假過那麼多次,有些默契,眼神交流也能彼此領會。
雨下得越來越大,紀明無聲無息接近附近的下屬,輕輕拍肩,趁對方回頭之時,手中的匕首輕輕一拉,鮮血噴濺,優雅利落。
只餘下片刻的喑啞和漸漸失焦的眼神,其中滿是驚愕與不敢置信……
紀明再動作輕柔的把人放下,一絲聲響也無。
司青顏藏起來的也是一把匕首,沒被收走,此時也如紀明一樣,收割著附近看守者的命。這些人不太正常,精神都很不濟,即使強撐著沒睡著,也反應遲鈍。
紀明,蘇老闆,果然向著他的女兒。
「我在這艘船上留了炸.藥,船後還拖了一艘小船,就是你們先前那個船。」
「我去把那個船拉近。」
「你先去把阿寶、溫公子救出來,我引燃炸.藥,再與你匯合。」
紀明快速說完,轉身到船尾轉一個輪盤,把後面那艘船拉近。
拖在後面的那船不大,也是溫驚鴻先前乘的那艘,載三四個人綽綽有餘。
今夜風大,順流而下,很快就能到一個淺灘。紀明在那裡留了信任的人接應,如果不出意外,應該能順利接頭。
司青顏點頭,隱入黑暗中。
開鎖是蘇老闆記在筆記里的基本技能,珍寶閣就有很多鎖,古今中外都有,司青顏沒少練,先前怕都逃出來引起對方注意,就沒開蘇寶玲、溫驚鴻鐵籠外的鎖,這回就不用再顧忌了。
蘇寶玲被溫驚鴻攙扶著,有些懵,但什麼也沒問,只跟在司青顏後面。
三人在眾多橫陳的屍體中來到船尾,只看見一艘小船,在下方隨波逐流,大船邊緣還有便於爬下去的繩梯。
紀明不在,應該是去點火了。
溫驚鴻先下去,司青顏再抱著蘇寶玲遞下去,她小心翼翼接住,把蘇寶玲抱進棚下。
司青顏最後一個上來,他才剛上小船,就發現這條江上還有其他的船。不遠處,一艘氣派的大船正在緩緩靠近。
他所在的小船與紀明所在的大船之間繫著粗緊的繩子,接口處的結有些鬆了,但沒徹底散開,一大一小兩艘船依然連在一起。
「我們走吧。」那艘正在靠近的船輪廓漸漸清晰,溫驚鴻有些不詳的預感,示意司青顏去解繩子。
蘇寶玲似是想到了什麼,眼神有些希冀。
難道……難道是……爹……是他嗎?
但很快,紀明出現在船尾,手裡握著一把槍,身上還有血跡。
他站在大船上,遙遙望過來,神色莫測。
他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突然一道明亮的光打在紀明身上。
那艘船離這裡大概還有不到百米,被雨淋濕後又被大風強行揚起的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正獵獵作響。
這是南京政府的象徵。
自從東北淪陷後,南京政府的國旗就換成了青天白日滿地紅旗。
路過的、偶然的、好巧不巧,偏偏是南京政府的船。
那艘船上的人通過那道燈光,清清楚楚看見了紀明,甚至有熟人在喊話:
「老紀,你在做什麼?」
「追捕逃犯。」
「那你得動作快點兒,等你過來喝酒啊!」
「行。」
紀明語氣平淡,舉起槍,對著蘇寶玲。
他面無表情,嘴角下撇,也許是因為剛剛殺過人,還有些令人顫慄的陰狠。
蘇寶玲什麼都看不清,千萬種酸澀情緒湧上心頭。
這個人,曾耐心教我用槍,此刻,正拿槍指著我。
蘇寶玲緩緩舉著槍,槍口對著紀明。
他是……想來追捕嗎?
紀明朝這邊看過來,眼神沉甸甸的,非常複雜。
蘇寶玲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也察覺不出他的眼神,只能隱約看見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只能看見他朝這邊輕輕搖了搖頭。
他是什麼意思?
那艘南京政府的船越來越近,四十米,三十米……
必須要走了,如果被追上,必然不會再有第三次逃走的機會。
不能讓他們匯合…不能…被紀明……追上……
蘇寶玲狠狠咬牙,對準紀明,手很穩,扣動扳機——
子彈如毒蛇般激射而出,鎖定紀明右肩,成功命中,砰開一蓬血霧……
這艘船上的暗格處藏了一把上滿子彈的槍,一上來溫驚鴻就把槍摸出來了。
蘇寶玲槍法很好,百發百中。
即使眼睛半瞎,也打中了紀明。
這一槍之後,她徹底脫力,倒在溫驚鴻懷裡,視線空茫。
幾乎是同一時刻,紀明也開了槍,手偏了一分,然後整個人被蘇寶玲射出的那顆子彈的力道帶偏,傾倒,栽進江里,濺起巨大的水花。
他射偏的那顆子彈,恰好打斷小船與大船之間的粗繩。
狂風肆虐,小船很輕,瞬間被推遠。
溫驚鴻恍惚間想著,哦,剛剛紀明搖頭時分明看著司青顏,他是為什麼搖頭……
司青顏垂眸,凝神,用自己的力量去影響風向,儘量讓小船快些走……好方便他再獨自返回去找紀明。
權衡利弊。
如果紀明受傷,還能拖延一段時間。
如果紀明也來船上,一定會被集中火力。
將情感剝離出來,迅速找出最優處理方式,這是紀明的處事方式。
搖頭的意思,大概是……這件事還不能與蘇寶玲說。
紀老闆看得太透徹,他甚至猜到蘇寶玲會開槍。
紀老闆很大可能會被那艘船上的人救起來……
轟——
遠處燃起巨大的火光。
原本關押他們三人的大船,爆炸了。
火光接天,洞明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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