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夜色沉沉

  「我這些天研究出來的東西都記在本子上,你有空了拿去看看,要是有需要或者賣東西,去找以前同我們吃過飯的劉三兒,他會帶你找老師傅。」蘇老闆拿出一個木匣,裡面夾著地契、帳簿、鑰匙等物,還有製造假貨的各種經驗、技術。

  「好。」司青顏沖他鞠了一躬。

  「我替女校的所有學生謝謝你。」

  「應該的……應該的……當初寶玲想出國讀書,我不讓她讀,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我吃了讀書的苦,但不讀書更苦。年輕人不愛低頭,可是我年紀大了,先低頭也說不動她,又怕她以後想起來後悔,就想托你帶封信,也在匣子裡。」

  「我的喪事也要托你來辦,珍寶閣的蘇老闆馬上就要『病逝』了。」

  「不要告訴任何人我還活著,那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蘇老闆笑容中有些不舍,還有些釋然。

  「嗯。」

  司青顏接過木匣,發現它意外的沉。

  「帶你去看那兩萬銀元,要是方便的話,今天夜裡你讓人過來搬。」

  司青顏隨蘇老闆上了二樓,揭開床板、地磚,以及牆內的隔斷,裡面全是明晃晃的銀元。

  「藏別的地兒我不放心,每天數一遍,挨著睡我才安心。」

  蘇老闆破天荒地沒露出肉痛之色,很是灑脫。

  錢再多也是要用出去的。

  「好。」

  「屍體我準備好了,明天晚上運過來,後天就開始辦喪事,不然天熱放久了會臭。」

  蘇老闆著急離開,把事情交待了一遍,不等司青顏保證,他又說:

  「你辦事我放心。萬一……我是說萬一,以後你有困難就去宛城鐘樓里避一避,就說你是蘇老闆的人。」

  蘇老闆接下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珍重地放在司青顏手裡。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不敢以父自居,但也當自己是你半個長輩,這是信物,你戴著作念想也好,收起來也好,但務必要貼身存放,別丟了。」

  這玉扳指隨蘇家好幾代人南奔北跑,越養越好,戴著也能護身。蘇寶玲那兒有蘇家家傳的玉珠,蘇夫人逝世前為她戴上去的……她很孝順母親,不會取下來,蘇老闆還挺放心。

  「好。」司青顏恭恭敬敬沖蘇老闆一拜,被他攙了起來。

  「我們都是一路人。」

  蘇老闆拍拍司青顏的肩膀,視線落在跳躍的燭火上,眼中仿佛燃起了火花。

  司青顏點頭,突然覺得蘇老闆有些深藏不露。

  他會鑑賞古董,平日裡是圓融的楷書,無功無過,私底下一手瘦金體寫得極有風骨,草書寥落瀟灑,各種字畫、玉器、珠寶落在他手裡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必然是家學淵源、底蘊深厚的人物。

  槍枝管制不嚴格,但是槍很少,普遍是進口,高官或者軍隊中才有,很難流入到其他人手中。普通老闆弄不到一把槍,更沒膽子接連不斷賣假貨給日本人。

  蘇老闆的人脈廣得有些不正常,賣了這麼久贗品還沒被發現,甚至一點風聲都沒流出來。

  而且他潔身自好,不抽菸,很少喝酒,更不找女人,在整個宛城裡,這方面與其他商人格格不入。

  不管如何,蘇老闆從來沒做一件喪心病狂的事,甚至比那些嘴上說話好聽的商人更高風亮節。睡了那麼久的銀元,說捐就捐。

  很多古物造假的成本都不低,那上頭的金銀就是真金銀,就算是書畫造假也要上好的紙、墨,蘇老闆賺得再快,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賺兩萬銀元。

  應該積攢了很久……

  「這裡也不是我家鄉,終究呆了二十年,一直不喜歡北方風沙大,冬天冷,現在要離開,竟有些捨不得。」

  蘇老闆嘆了口氣,看了眼空蕩蕩的珍寶閣,更覺得孤獨。

  妻子已逝,女兒也有了自己的生活。

  只落下他一個。

  「你多保重。」司青顏小心囑咐道。

  「好好好……你也是,別太辛苦,慢慢來,再瘦下去就不俊了。」

  蘇老闆破天荒地用一種慈愛的眼神看著司青顏。

  近來司青顏氣質愈發鋒銳,說話做事雷厲風行,字句簡潔,舉止間已有壓迫感。不是那種位高權重的壓迫感,是一種,從內心覺得他是正確的,並願意跟隨的感覺。

  他像在發光一樣。

  也的確在發光。

  如今天光黯淡,這樣的人出現一個,就在人群里發光,叫人一眼能記住。

  先前還是一個閒適從容的貴公子,這時候已經有些大人物的感覺。

  他戴著一副圓框的細銅邊眼鏡,氣質疏冷,白皙而英俊,瘦下去後更顯得五官立體,一雙眼睛凌厲明亮,不常笑,看上去很難接近,一與他說話就覺得他態度平和而認真,絲毫沒有倨傲之感。

  司青顏被他這話惹得笑起來。

  他早就不在乎俊不俊了,把該做的事做成才是最重要的。

  「任重而道遠,共勉之。」蘇老闆伸手與司青顏交握,微微用了兩分力。

  「嗯。」

  這一別,定是經年。

  司青顏沒急著走,與蘇老闆去附近的麵館吃了碗桂林米粉,這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沒倒一層辣油。

  蘇老闆說著說著笑起來,說自己的妻子做的魚丸非常好吃,她很有詩意,喜歡收梅花雪釀酒煮茶,摘桃花做餅,還喜歡摘荷葉蒸雞,剝蓮子熬粥,曬乾菊花茶……

  「怎麼都是吃的?」司青顏剛聽還覺得確實有詩意,後來越聽越覺得有些不對。

  凡是詩情畫意的東西她都做成了食物。

  「是啊,不然我以前為什麼那麼胖?」

  「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風靡江南的美男子,後來硬生生被她餵成了球。我想減下來,她說胖一點好,不顯老,等老了自然就瘦了,身體更硬朗一些。」

  「其實我知道她就是不喜歡別的女人看我。」

  「把我餵胖了就沒人看我了。拉黃包車的走幾步就累得直喘氣,我每次都要多給些賞錢。」

  蘇老闆說起夫人來笑容真摯而幸福,似乎並不因她逝世而難過,但他兩鬢生了許多白髮,眼中浮出些水光,低頭擦了擦眼睛。

  「她身體並不很好,又憂國憂民,若是知道如今年景亂成了這個樣子,一定每天發愁。要是讓她陪我奔波,不知道多累,先走一步也好……安逸。」

  這一頓吃完,各自回家。

  晚上司青顏從司青衡那邊叫了車,直接把銀元拉到了司帥府,順道取走了木匣。

  口頭上當然是蘇老闆突發急症,很是不好。

  等那具易容後的屍體送來,蘇老闆便放心的「病逝」了。

  司青顏主持葬禮,請得是上次殷司令死後主持葬禮的那個班子。司青衡出的錢,有折扣。那個葬禮班子也得了名氣,各取所需。

  蘇老闆葬禮辦得很快,大概來了二三十人來弔唁,大多表情平淡,生意上的合作夥伴送了許多花圈,擺滿了珍寶閣兩側。劉太太特意親自過來了一次,還落了兩滴眼淚,似乎有些悔意,可能是覺得自己坑了他……

  劉三兒也來了,眼睛紅紅的,看起來真有些傷心。

  「少東家,你要是有什麼事只管喊我劉三兒,我待您和蘇爺是一樣的。」

  司青顏點頭,並向他來弔唁蘇老闆表示感謝。

  後頭又有溫驚鴻親自過來送花圈,勸他節哀。

  一直到深夜,司青顏都守在珍寶閣。

  夜色極深,一位盛妝麗人匆匆趕來,在珍寶閣外徘徊許久,想進去又不敢。

  她帶著網紗帽,黑手套,穿著一身短至大腿中的黑色禮裙,妝容精緻,唇色略深,白色狐毛披肩襯得她身形嬌小,高跟鞋的響聲落在靜巷中分外醒目。

  她神色倉惶,抿唇,顯得十分倔強。

  抬頭看著珍寶閣這三個字,想起父親下筆時的笑言:

  「我們這裡為什麼要叫珍寶閣,不是因為賣珍寶,是因為家裡有個珍珍寶貝……」

  他那時只看母親,氣得她拿頭去撞他圓滾滾的肚子,然後他才故意恍然道:

  「哦,是有兩個。」

  母親名字里有個珍字,她名字里有個寶字。

  不知不覺淚如雨下,妝糊得一塌糊塗。

  夏日的天氣非常多變,頃刻間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她就立在門口,站在雨中,始終不敢進去。

  裡面是一張用白紙寫的巨大的「奠」,還有烏黑的棺木。

  狐毛被雨打濕糊在身上,她蹲下來,渾然不覺,抱著肩膀,埋頭大哭。

  娘走了,爹也走了。

  沒有家了。

  身前投下一片陰影,澆在頭頂的雨停了。

  她抬頭去看,朦朧間只看見一個穿著黑色長衫的年輕人,瘦削清俊,戴著眼鏡,撐著一把陳舊的大傘,握傘的手上是她眼熟的玉扳指,他似乎在說什麼。

  雨聲太大,她哭得很厲害,耳朵里嗡嗡一團,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他又進屋拿出一件外衫,披在她身上,才隔著衣服扶她起來。

  「別難過,他留了信。」

  「哦……」蘇寶玲呆呆的,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

  「師姐是先洗漱一番還是先看信?」

  他聲音清朗而有磁性,或許是因為說話太多而有些啞,入耳像沉湖中靜靜綻開了一朵青蓮。

  「看信。」蘇寶玲眼睛有點腫,形容十分狼狽,接信前先擦了擦手上的水。

  是父親的字,與他本人嚴重不符,華美清雋,賞心悅目。

  「吾兒阿寶,為父需遠行一段時日,莫悲,我們一家人自有再聚之時……有事儘管讓你師弟去辦,你大他幾歲也不打緊,為父很贊同……」

  剛開始還有些正經,後面就越來越不著調。

  按照某種規律,蘇寶玲從信里挑出字句,拼成了一句話——

  我沒死,白哭了吧。

  蘇寶玲悲傷的臉上擠出一個奇怪的笑,甚至還想罵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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