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半個多鐘頭後。
烏娜終於結束了審問。
進入西域這麼久,其實眾人或多或少也都學了幾句維語,簡單打個招呼完全不是問題,但大事當前,還是由她來做翻譯最好。
至於帕特。
畢竟出身底層,沒有見識過太多江湖上的腥風血雨。
而訊問的結果。
也確實如他們一早猜測。
城內有兩支隊伍。
一支橫穿中亞,翻越崑崙而來。
也就是吊死在城門上的十三具屍體。
另一支便是被捆住手腳的傢伙。
名字叫霍加。
聽聞還是聖人後裔。
陳玉樓對此倒是沒怎麼上心。
一路見過的維族人,名字大都極長,取名形式也是千奇百怪。
按照霍加的說法。
他們這一支隊伍極為龐大,有近百號人。
魚龍混雜。
大都是從南疆來的土匪,也混著小部份沙俄潰兵。
一開始,他們在疏勒和莎車境內來回流竄。
殺人、放火、搶劫過路行商,無惡不作。
直到遇見了那幫過境的洋鬼子。
中亞雖然也多是金髮碧眼之人,但彼此間還是有著極大的不同。
何況。
絲綢古路上的行商。
很少會攜帶大批武器。
沙匪老大敏銳察覺到那一行人有問題。
於是毅然將隊伍扣下。
經過一番嚴刑逼供。
還真被他們問出一些東西。
那些人來自於遙遠的歐洲大陸,說的做的考察。
但真正的目的,是衝著黑沙漠中一座古城而來。
其實,歐洲一直流傳著馬可波羅關於東方的傳聞。
傳記中描繪的黃金、瓷器、絲綢、錦繡和美玉。
無一不在刺激著歷代的冒險家。
只不過歐亞之間相隔太遠,從海上漂流,往往需要數年,而且鮮少有人能夠準確抵達東方大陸。
因此種種,他們才會選擇從中亞繞行。
而這一切的緣由。
還得從一個叫做斯坦英的探險家說起。
按他的說法,在西域流浪時,無意中闖入一個黑沙漠,結果駝隊在風沙中迷失,在將死之際,他被駱駝帶入了一座古城。
古城位於兩座高大的黑山之下。
城中早已經荒廢。
人跡無蹤。
但城內遍地金銀。
埋葬著尋常人十輩子都無法取盡的財寶。
得到消息的一行人,組織了一幫狂熱的冒險家,前來西域尋找那座傳說中的古城。
而當他們聽到有一座如此驚人的寶藏。
一幫沙匪哪裡還能忍得住。
當即起了貪心。
畢竟只要挖了古城,就將擁有數之不盡的金銀。
於是他們強行跟上隊伍,一路進入黑沙漠。
前後走了足足幾個月,死了好多人,才終於走到了精絕古城。
但沒等他們激動。
看似平靜的古城下竟是兇險暗藏。
尤其是一種黑色怪蛇。
不但速度驚人,而且奇毒無比,短短几天功夫,就死了十多個兄弟。
情急之下,一幫沙匪便將心思打到了那些洋鬼子身上。
反正已經到了心心念念的古城。
他們自然沒了用武之地。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那些人被他們用槍驅趕著進城探路。
那些人的下場,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好在,他們也並非一無是處,硬是用鮮血性命堆出了一條路。
至於為何要將他們的屍體掛在城門上。
霍加說他們進城後,擔心會有外人闖入,於是用這樣的方式震懾後來者。
這也是他們在莎車等地作亂時。
常用的一種手段。
殺的多了,人頭滾滾,自然會讓所有人恐懼他們。
「那你們進城後去了哪?」
審問到此處時。
陳玉樓問了一個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地下……」
「古城下面還有一座大城。」
霍加並未遲疑。
「是女王宮殿麼?」
「有沒有找到女王藏寶?」
在地下古城幾個字出現的剎那,眾人心神不禁一動。
楊方和拐子更是忍不住迫不及待的問道。
但話音才落,霍加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渾身竟是止不住的顫抖,臉色蒼白如金紙,因為恐懼,額頭上冷汗如雨。
一直過了許久。
等到心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一點。
霍加次啊咬牙切齒的大罵道。
「那幫洋巴郎,滿嘴都是謊話,我們在地下王城裡一塊金銀都沒找到……反而遇到了無數以計的毒蛇。」
「每分鐘都有人死去。」
「那是魔鬼的居所,那些毒蛇就是魔鬼的使者,我們貿然闖入,打擾了魔鬼的沉眠,才會招來殺身之禍。」
「蛇窟?!」
簡單兩個字。
讓一眾人頓時有種如墜冰窟之感。
尤其是花瑪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畢竟,他算是迄今為止,隊伍里唯一一個遭遇蛇襲的人。
只差一點就陰陽兩隔。
加上這段時日,越是靠近精絕古城,關於黑蛇的印記便越來多。
它們的存在,就如夢魘一般始終籠罩在他心頭。
如今親耳從霍加口中聽到蛇窟兩個字。
花瑪拐只覺得一股寒意直衝頭頂,視線變得模糊,眼前無數畫面交錯,最終定格成一條雙眼猩紅的黑蛇身影。
「拐子?」
還是陳玉樓率先發現他的異樣。
伸手在他肩上一拍。
掌心中一縷純正的青木靈氣順勢渡了過去。
靈氣在他四肢百脈中走了一遍,花瑪拐只覺得渾身一陣清涼,隨即眼前模糊,耳邊嘈雜漸漸散去,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呼——
花瑪拐長舒了口氣。
額頭上冷汗涔涔。
見眾人擔憂的看著自己,他這才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
「除了你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活著?」
陳玉樓眸光閃爍,再次看向坐在地上的霍加。
「沒了……」
霍加搖搖頭。
一臉的落寞和後怕。
「至少我離開時,一個人都沒遇到,落入魔窟,哪還有活命的機會。」
上百人的隊伍。
前後將近半年時間。
最終卻只有霍加一個人活了出來。
不可謂不慘烈。
不過,人心不足蛇吞象,落了個如此下場,也是他們咎由自取。
「你們遇到的蛇……有沒有弱點?」
見氣氛沉默下來。
沉吟片刻,老洋人忽然問道。
雖然在族中古老的傳聞中,早在先聖時代,族人便有圍殺黑蛇的經歷,但年代畢竟太過久遠,究竟如何斬殺也記錄不詳。
「火……」
「蛇是陰詭之物,最是懼怕烈陽。」霍加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選擇如實相告。
他如今的處境已經是砧板上的羊肉,任人宰割,除非能長出一雙翅膀,否則單憑他一人到死也別想走出去。
如此廣闊無邊的黑沙漠。
無人扶持,隻身獨影,光是那些食人凶獸就能將他咬成碎片。
所以,還不如投靠眼下這些人。
雖然暫時不清楚他們的身份來歷,但足有數百人的隊伍,說不定真能成事。
「既然知道黑蛇怕火,為何你們還會落到如此境地?」
老洋人皺了皺眉,繼續問道。
霍加對他有些發怵,畢竟剛才那一腳他絕對印象深刻,眼下小腿內側的骨頭還在泛著隱隱的痛。
此刻見他皺眉。
目光當即看向一旁的烏娜。
而聽過她翻譯後。
他臉上卻是忍不住露出一抹苦澀。
「那座地下城大的驚人,完全超乎了我們所有人的預料,攜帶的火把根本不夠……加上被蛇潮驅趕,找不到來路。」
「你之前在看什麼?」
在他心神交錯的一剎那。
陳玉樓忽然出聲,直刺他內心深處。
耳邊還在繚繞著弟兄們慘叫,以及窸窸窣窣,猶如魔鬼低吟聲的霍加,眼底深處不禁閃過一抹慌亂,但馬上就變得鎮定起來。
「沒,沒什麼。」
「就是怕那些黑蛇會追上來。」
聞言。
一眾人並未覺得有任何問題。
但陳玉樓卻是搖搖頭,「不對,你在說謊。」
雖然說的是漢語。
迎著那雙灼灼如火,仿佛能夠洞穿人心的眼睛,霍加卻是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我沒有,只是逃命而已。」
原本還在琢磨著地下城中蛇窟該如何應對的眾人,感受著他語氣里突如其來的慌亂,紛紛抬頭。
一時間。
目光就如刀劍般落下。
霍加雖是沙匪出身,身上背了無數人命,但不知為何,身外這些人明明是行商打扮,但給他的感覺比他們還要殺氣深重。
他絲毫都不懷疑。
只要自己再胡編亂造。
等待他的便是刀斧加身。
恐怖的壓力籠罩下,霍加最終還是沒能撐住。
「是魔鬼……」
「向他獻祭生命,才能永生。」
說完這句話。
霍加大口的呼吸著空氣。
整個人躺倒在沙地上,臉色慘白,仿佛被抽乾了最後一絲力氣。
而他這句話似乎頗為歧義。
至少對烏娜而言如此,她嘗試著翻譯了數次,最終才找到一個在她看來相對合適的詞。
「永生?!」
聽到這兩個字。
陳玉樓腦海中仿佛有潮起雷落。
當年精絕古國,便是向蛇神不斷獻祭生命換取法力。
殺死的奴隸和戰俘無數。
最終天怒人怨。
而在他們之前的輪迴宗做法也差不多,為了尋求所謂的永生不死,不斷殺俘獻祭。
霍加話里的弦外之意,已經無比清楚。
上百人的隊伍。
恐怕有不少都是死在他的手上。
想到這,陳玉樓眼神一閃,瞬間出現在霍加身外。
探出手抓過他的長袍後領用力一扯,只聽見嗤啦一聲,長袍被從中撕成兩截。
火光映照中。
一隻栩栩如生的『鬼眼』出現。
仿佛是被剛剛刻下不久,還透著幾分猩紅如血的詭異感。
「詛咒……」
看到那隻鬼眼的剎那。
鷓鴣哨和老洋人大驚失色,幾乎是同時出聲。
兩人的舉動,甚至將遠處還在忙碌中的眾人驚動,惹得花靈和紅姑娘頻頻往這邊看來。
尤其是花靈。
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是看到兩位師兄忽然行止大變,不禁咬了咬嘴唇,清亮的眸子裡寫滿了擔憂。
「果然是。」
其餘人並不明白那是什麼。
只是看到鷓鴣哨二人的樣子,本能地察覺到事情不小。
何況,那雙鬼眼鮮活入神,就像是一頭妖物種在了霍加身體之中,隨時都會擠開血肉,睜開鬼眼從中鑽出。
唯獨陳玉樓一臉瞭然。
與蛇神交易,從來就沒有好下場。
霍加自以為一番話編造的天衣無縫。
但他卻想不到,世上有人一眼便能洞穿心神,更想不到,論對鬼咒的了解,一百個他都不是眼前三人的對手。
察覺到陳玉樓眼神里的可憐。
霍加終於察覺到了什麼。
拼命的想要扭過頭去,看看身上究竟有什麼。
只可惜……
那隻眼球早已經融入血脈之中。
不說他眼睛無法看到後頸,就算解開他的雙手,也無法摸出半點痕跡。
站起身,陳玉樓拍了下師兄弟二人的肩膀。
他們的反應並不算意外。
畢竟那是刻入扎格拉瑪一脈血脈里的東西。
而被他一拍,兩人也是相繼回過神來。
「道兄,不必多心。」
「千帆都已渡過,又何況眼前?」
陳玉樓笑了笑。
他雖然沒有明言雮塵珠三字。
但鷓鴣哨還是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隨即暗暗深吸了幾口氣,總算壓下心中躁動和不安。
「走了。」
「這飯菜香味都飄來了,先填飽肚子好好睡一覺才是真的。」
舒展了下四肢,陳玉樓笑著往營地那邊走去。
剩下幾人面面相覷。
花瑪拐則是指著地上的霍加,追問道,「掌柜的,這傢伙怎麼處理?」
陳玉樓並未回頭。
只是抬手做了個向下的手勢。
他頓時會意過來。
等目送一行人走遠,花瑪拐招呼了聲留下的幾個常勝山夥計。
「做利索點。」
「別留下痕跡。」
聞言,幾個夥計不禁咧嘴一笑。
「放心吧花把頭,這點小事交給弟兄們就行。」
還在扭頭試圖看頸後的霍加。
突然察覺到了什麼。
轉過頭才發現之前一行人都已經走遠。
只剩下幾個人。
正笑呵呵的打量著自己。
他心思一下沉到了谷底。
做沙匪多年,霍加太熟悉這一幕了。
下意識想要掙扎,張口怒號,但還未出聲,一道身影便闖入了自己跟前,將一團麻布塞進他的口中。
只剩下一陣低低的嗚咽聲。
還被遠處雙黑山缺口中吹來的寒風壓下。
見此情形。
花瑪拐嗯了聲,平靜轉身。
才走了幾步,他便聽見一道輕微的噗嗤聲。
就像外城張屠戶殺豬時。
鋒利的刀子刺入脖頸發出的響動。
聽到動靜,花瑪拐不禁搖搖頭,嘴裡似乎在唱著什麼戲腔。
走近了才聽得到。
「人心不足……蛇吞象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