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落焰山
無春無秋,四季皆熱。
這話說的乃是茫山衍生出來的一座龐然山脈,也是三宗六派之中,天火派的山門所在,落焰山。
傳聞之中,數千年前,落焰山還是一片青山綠水,一朵天火落在山頂之上,經久不滅,上感天象,下通地脈。
漸漸不僅山脈氣候大變,而且處處地火生長,凡每一個洞穴地隙,都有可能直通地肺,每一處山泉水池,都是溫熱甚至滾燙,更造就了無數火屬靈脈。
天火道人正是在這山脈之中修煉成道,最終創立了天火派。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未必無從考究,但至少天火派是如此說法,久而久之也算成為了神洲之中膾炙人口的傳聞。
天火派深處,連通地腹的一處崆洞之中,地面修得平正,砌有八角八方的法壇,除正北之外,每一角都點上了明燈,予這崆洞一點光明。
楊懷尊立在法壇正中,頭顱微垂,身軀倒仍是挺直,雙手抱揖高高舉起,沉聲道:「求大父賜法!」
「……」
過了許久,洞中仍是一片寂靜,沒有得到回應,楊懷尊不禁抬起頭來,朝上望去。
借著微弱明光,可以瞧見半壁之上,凸起一座高台,仿佛一座神龕,龕中端坐一座龐然法像,左邊一臂手結法印,右邊兩臂,一手持劍一手指地。
而在法相之下,一名瞧不清模樣的道人面對法相盤坐,只留一道背影。
楊懷尊再次啟聲道:「求大父賜法!」
「……」
過得約有半晌仍無回應,自陰暗之中卻行出一名老嫗,言道:「大兄,算了吧。」
楊懷尊沉默不應,目光灼灼望著上方,見狀老嫗又要相勸:「大兄,你已是第三日前來,皆不得回應,還不知曉大父之意麼?」
「如今豈是好勇鬥狠之時?潛心修行,靜候煉就元神時機才是正選。」
楊懷尊豁然回首一望,眼中幾乎泣血,恨恨道:「我最寵愛,最成器,最有望繼承衣缽的煉兒為許莊所殺,此仇不報叫我如何通達,如何潛心修行,如何煉就元神?」
老嫗明顯怔了一怔,張口又閉,幾番囫圇,心中冒出一個想法:「楊懷尊失心瘋了?」
她猶記得,昨日楊懷尊前來之時,說的怎樣一番荒唐話語——
「我本待將煉兒煉成大藥,補益功行,如此才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於成就元神也便多一分積累。」
彼時楊懷尊仿佛不覺有異,理所當然道:「孰料我的寶藥,竟被許莊搶先採走,此仇我不僅要報,還要奪取許莊造化,為我成道資糧……」
天火派雖不列三宗,好歹也是玄門正道,楊氏也是傳承已久的門中望族,豈容楊懷尊大放違逆人倫之言?
大父當即勃然大怒,將楊懷尊很是叱責一番,逐了回去。
實際上,大父竟然沒有降罪懲處楊懷尊,她都覺得已是十分寬恕,哪裡料到,今日他又敢再次前來,還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莫非他還以為,自己能在大父面前信口開河,瞞天過海不成?
看著楊懷尊神色之中流露出的情真意切,老嫗心中莫名有一種可笑與不可置信生了出來。
她心中轉了幾念,見大父仍未回應,還是輕嘆一聲,順著楊懷尊話頭往下道:「可借法相元炁煉法,於成就元神有害無益,大兄此為豈非本末倒置麼?」
楊懷尊堅定道:「法相元炁之害,日後自可徐徐去除,如不能開解心中鬱結,我才真正再無元神之望。」
「……」老嫗還待再說,忽然神色一動。
「夠了。」自上方傳來渺渺一聲,打斷了兩人對話,淡淡道:「懷尊,你已三遍懇求於我,我最後問你一次,定要執迷不悟麼?」
老嫗大吃一驚,楊懷尊卻猛得昂起頭來,目中露出喜振色,朗聲應道:「是,請大父賜下法相元炁。」
「……」
半壁之上,似乎傳來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沒再多言。
轟隆!
忽然一聲響動,繼而簌簌生響,便見那尊龐大法相竟然緩緩將右臂指地一手抬起,朝楊懷尊落指一點!
楊懷尊直視法相,倏爾心意一動自頂門之上升出罡雲,下一刻,一蓬濃烈火候之氣雨灑一般落下,精準澆至上空。
楊懷尊面上露出振奮之色,罡雲當空一展,便將那蓬火炁鯨吞而盡,楊懷尊這才悶哼一聲,不禁退了半步。
法相元炁之烈,似乎出乎了楊懷尊的預料,他面色突兀變得赤紅,自鼻竅之中淌下兩行鮮血,不片刻流過唇齒、頷頸猶未能止。
過得半晌,楊懷尊才緩了過來,目中不驚反喜,拱手道:「謝大父厚賜。」
那台上道人只是淡淡道了一聲:「去吧。」
楊懷尊沒再拖沓,行了一禮便下了法壇,邁著沉重的腳步去了。
「大父!」直至此時,那老嫗才又啟聲,問道:「為何答應大兄的請求?」
那台上道人一直未曾回首,冷冷應道:「一顧言要奪子造化,二顧言要殺子煉丹,三顧忽又情真意切,父子情深,不報此仇,誓難成道。每日都是不同原由,顛三倒四,渾不自知。」
「他已徹底虛妄纏身,偏執成魔不可自拔,唯有得報此仇,才有一線希望破開虛妄,重回正道。」
「什麼?」老嫗麵皮抖了抖,駭道:「原是此由……虛妄纏身,果真如此駭人麼?」
那台上道人似乎不欲多言,也沒再回答,只淡淡道了一聲:「伱也下去吧。」
老嫗不敢違抗,躬身行了個禮,隨著她快步離去,法壇之上的明燈也倏然熄滅,洞室之中恢復了黑暗與寂靜。
過了不知多久,空中忽然泛起淡淡一聲:
「莫非我天火派的道法,實在難得正宗?為何門中俊才每至虛妄纏身,總是偏執成魔?」
……
楊懷尊出了山洞,洞外是一濯清泉,約有十來丈方圓,水清徹底,可見溫熱之氣自池底孔洞之中咕嚕嚕冒將上來。
一片落葉飄至水面,輕輕一觸,忽似觸碰岩漿一般,竟是瞬間焚毀,楊懷尊面上不見改色,隨意踏過水麵行去。
池對岸上築有一間小亭,候著一名短髮不過耳的奇異道人,見楊懷尊出來,忙大步上前行禮,言道:「岳丈!」
不待楊懷尊回應,他瞧出楊懷尊狀況不對,面上仿佛覆有一層赤色濁氣,如同燒紅了的爐膛,腳步亦十分沉重,卻是不驚反喜,言道:「恭喜岳丈終得祖師賜法。」
楊懷尊面色稍霽,緩緩點了點頭,言道:「升雲,你且將赤雲筏放了出來,攜我回返。」
候升雲聞聲也不多嘴詢問,將袖一抖,一朵霞光斗放,朱嵐滾滾的詳雲在地上鋪開,托乘二人而起,遁空離去。
赤雲筏一路往西,不消片刻便回到了楊懷尊的洞府之中,直入廳堂,內里一片冷清,不過兩人也皆不以為意。
待楊懷尊坐上主座,候升雲便親自為他斟上清茶,問道:「如今岳丈得蒙祖師賜法,是否能得報大仇了?」
楊懷尊目光一冷,言道:「上番許莊不過險勝我一籌,如今我得祖師賜法,只消一段時日煉法,他定再不是我的對手。」
候升雲喜道:「如此恭喜岳丈了。」
他想了想,又問道:「不過許莊若躲在雲夢澤中,岳丈該如何奈何得了他?」
「哼哼。」楊懷尊莫名一笑,目光落在候升雲面上,他忽然心中一緊,便聞楊懷尊道:「升雲,此事還需你為我出力。」
候升雲訕笑一聲,問道:「敢問岳丈,要小婿如何施為?」
楊懷尊冷冷道:「許莊有三名弟子,你隨意殺了一個,定能將他引了出來。」
候升雲直欲給自己一個巴掌,生生將自己掌死,為何要多嘴一問,哭喪著臉道:「岳丈,小婿雖然不才,畢竟也煉成了金丹,如出手對付小輩,恐怕太素不會放過小婿啊。」
楊懷尊疑惑道:「許莊如來尋你,我再出手將他斬殺,如此豈非正好?」
「還是說,你不想為我出力?」
候升雲一個哆嗦,戰戰兢兢應道:「小婿不敢。」
——
或許時間的流逝,才是世上真正永恆不變的事物。
袁皓背負長劍,登上了朝元峰,只見幽花擺錦,野草鋪藍,澗水相連落,溪雲一樣閒。
果然不愧天工鬼斧真傳峰,實在勝似天台景。
「周師兄真的煉成上品金丹了。」他想。
周鈞離山遊歷,就如大師兄李長風般一去經年,再之後,三師弟秦登霄也如此一般……
有時候袁皓覺得,或許似他們一般,才是真正的求道之士,為成上品金丹,可以孤身一人遊歷天下,經歷不知道多少精彩。
他歷經三人的前後離去,獨自在門中修行到了煉法圓滿,又專研劍術,琢磨道法,直到進無可進之時,才終於離山出遊,不過還未行出多遠,就已感到厭倦。
神洲大地畢竟是人族主宰,修行界亦是如此,即使悠悠太素正宗,似乎也無一個他這般妖身修道的同類,門中豢養的靈獸靈禽,與門人弟子不是一個概念。
誠然他在太素正宗之中,並沒有受到什麼區別對待,但真正離山遊歷之後,才發現身為妖身,即使身披太素道袍,都要遭人看低一眼。
恰逢此時,竟然就聽聞了周鈞成就上品金丹之後,回返宗門的消息。
「師叔且到廳中稍候,老爺稍後便來。」袁皓在童子指引下來到大堂就坐,望著侍女端上來的靈果仙茶,這等好物自己與周鈞少時,在師尊之處品嘗一次,都要嘖嘖稱奇。
「而且是神洲一等一的風光。」他又想到自己回返雲夢澤時的景象。
太素正宗為周鈞此次金丹大典下足了功夫,那盛況即使昔日太玄正宗都遠遠不能比擬,簡直萬千修士來朝,天下玄門來賀,能夠得到太素正宗一張請帖的修士,哪怕最末的席次,都已足夠吹噓,不知多少人艷羨。
「袁師弟。」袁皓正思量著,忽然自耳邊傳來聲息,周鈞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猛一拍肩,似乎想要駭他一跳,見袁皓沒有反應,周鈞撓了撓下巴,笑道:「袁師弟,你沉穩了。」
袁皓翻了一個白眼,撇開周鈞的手,這才正經抱印道:「祝賀師兄丹成上品,晉位真傳。」便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盒來。
周鈞微微一笑,也不推脫,正式回了一禮便接過玉盒子,言道:「謝師弟。」這才落座下來,問道:「我回山時聽聞師弟竟然外出遊歷了,本以為你會錯過我的大典,沒想到你還特意趕了回來。」
袁皓笑了一笑,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周鈞這才發現案上靈果他竟沒有動彈分毫,眉頭不禁一挑。
「師兄的金丹大典,我畢竟還是不欲錯過。」袁浩說道。
周鈞點了點頭,問道:「待得大典結束,師弟可還要重新出行?」
袁皓垂首注視著茶盞,淡淡道:「罷了。」
「罷了?」周鈞問道:「閉門造車,可不是正道。」
袁皓將茶一飲而盡,言道:「我待留在門中,再盡力增長些許功行,待得自感圓滿之後,就求師尊賜下大藥,結成中品金丹。」
與同門相比,他修道艱難,即使有恩師恩澤,門中長老、高人皆不吝施教,偶爾還能得到師尊親自指點,他的進境也不算快;
有李長風親自教導他習劍,還能從師尊之處學到宗門劍術的高深秘要,道基之時還能爭得一時佳績,沒想晉入煉法之後,能夠通過大比已是竭盡全力,扔到無數太素門人之中,最多只能評得一句本事平平;
袁皓覺得自己能夠企望中品金丹,都還是因師尊恩澤,太素之中多少似自己這般水平的門人,為成下品金丹,還要苦苦積攢善功,指望兌取凝丹大藥。
「這?」周鈞皺了皺眉,瞧他似乎已經決意,岔開話題道:「來日方長,何必著急,日後從長計議才是。」
袁皓也不糾結,洒然應了句:「所言甚是。」便轉而說道:「師兄金丹大典舉辦在即,不知大師兄會否回來參加。」
袁皓回返宗門之後,已特意回了一趟沖雲峰,果然不出他所料,李長風、秦登霄皆未歸來。
秦登霄也便算了,他離山未必多久,而且與周鈞也不相熟。
而李長風立志遊歷玄黃,追求上品金丹機緣,自從離開山門再沒有回返,二十多年來,除了曾回來一封信箋,講述了在西宿太玄洲的遊歷所得,便再沒有一次音訊。
周鈞欣然道:「師弟無需憂心,我已收到了李師兄提前送來的賀禮,至於會否回來參加大典,他倒言說需看手上事物首尾,再做決意。」
袁皓展眉道:「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