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以往的主人都是男性的關係,長谷部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搞明白過自己現在的主人是怎麼想的。
每一次在他覺得已經對她很了解的時候,對方又在不經意的時間展露出了另一面。
抱著醉酒的主人一路往她的起居室走去,一直到將人小心翼翼地放平在榻上,又拉開被褥給她蓋好。和細緻的動作相反,長谷部的內心並不平靜。
主上……
站直身體,他面色複雜地看向那張熟悉的臉,心中同樣一片紛亂,好像有什麼固有認知被打破,又有什麼從那裡滋生出來。
大概是感應到有人在注視,睡在榻上的人之前一直閉著的眼睛輕輕動了動,漸漸半睜了開,那雙清醒時一向神采奕奕的翡翠眸子此時因為醉酒的關係蒙上了一層水霧,緩緩地眨了兩下。
長谷部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像在燈光的映照下倒映在那雙眸子裡,然後眼睛的主人就這麼定定地看著他,醉酒讓她的表情木木呆呆,然後下一秒,她突然對他綻開了一記淺笑。
一瞬間長谷部只覺得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一樣,胸口的心臟陌生地劇烈跳動起來。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是主人清醒時絕對不會對誰展露的,信賴的、不設防的、甚至是稱得上甜軟的笑。
如曇花一現,因為那人的再度睡去而消失,卻是開在了附喪神的心上。
哪怕沒有任何依據,他就是那麼清楚明白地知道,那個笑,是只面對他才有的,只屬於他的寶物。
驀然間,長谷部就懂得了貪心的意義,獨占又是一種什麼心情,但更多的,卻是明了了為什麼主上會突然飲酒解壓,之後說漏嘴的那番心事的含義。
因為很喜歡,所以貪心地想要獨占。但如果真的順應慾念做出這種事,不論說得有多麼冠冕堂皇,都掩蓋不了這是傷害的本質。
而傷害他,傷害壓切長谷部這種事,絕對不可以。
「主上……」
附喪神慢慢屈膝伏下,跪在榻旁看著已經熟睡過去的主人,明白了這份心情的同時更加懂得眼前人給予的溫柔是多麼珍貴,長谷部只覺得歡喜又沉重。
「主上……」
月落星沉,轉眼又是第二天。
郁理捂著有點發脹的腦袋醒來,坐起身的時候表情還帶著點茫然,印象里她昨晚還在參加慶祝宴吧,然後似乎……醉倒了?
低頭看看自己,果然還是穿著昨天的衣服,只是鞋襪被人脫了,一看就知道又是喝醉後被誰送上來的。
「嘖,說好不喝醉的,為什麼總是不長記憶呢?」抬頭拍拍腦袋,郁理對自己的自制力也是服了,但心裏面卻又有另一個聲音下意識地給自己開脫,這些天壓力大嘛,多喝兩杯很正常嘛,又不是未成年幹什麼管這麼寬呢。
人總是會給自己犯下的各種錯誤找各種藉口,這點小失誤那是更不用說了。就在郁理因為這份心理建設讓腦子越來越清醒時,門口響起了敲門。
「主人。」略帶清冷的男性嗓音在門外響起,他映在門上幾乎高出門框一頭的剪影已經很明確地顯示出來者是誰,「我是巴形,您醒了嗎?長谷部說您昨晚喝醉可能還有些不舒服,我給您帶來了廚房熬的紅豆粥。」
「醒,醒了!巴形你等下,我這就出來!」
郁理把自己匆忙收拾好,打開門將今天的近侍迎進來時,發現太陽已經升起老高。
「這個時間點,四支部隊應該早就出發了吧?」她不由感嘆了一句。
「是。」一邊將早餐擺好在桌上,近侍一板一眼地回答,「長谷部在去遠征前向我交待過,您昨晚喝得有點多,所以最好再晚些再上來找您。」
「哦,哦……」郁理一邊坐好,一邊愣愣應是,「給你們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啊。」兩把主命刀的互相交接,每次聽著心都有點懸……雖然早就清楚不會再鬧出什麼事了。
如果是長谷部,郁理應該就會聽到慣常的「這是我應該做的」,但到了已經刷出金寶石的巴形這裡,回答又有不同。
「沒關係。」戴著單片眼鏡的高大薙刀安靜坐在一旁,對自己的心情平鋪直敘,「能被你麻煩我很高興。」
剛把一勺子粥放進口中的郁理頓時眯眼笑了。
「對了。」她想起一件事來,「昨晚我喝醉以後沒耍酒瘋吧?」一喝醉自制力就差,她可不想聽到什麼毀形象的事。
「沒有,您直接睡過去了,長谷部將您送回去休息後也很快就下來了。」知道主人擔心什麼,巴形直接都告訴了她。
郁理頓時鬆了口氣,嗯,看來沒耍酒瘋,不然長谷部動作可快不了。
「今天那個男人不在,有什麼需要儘管向我吩咐,雖然做得可能沒他熟練,但我自信也能做得很好。」在旁邊坐等主人用餐,薙刀一臉淡然道。
「哈哈,還是巴形你沉得住氣。」郁理一下子笑了,「龜甲這陣子可是一直纏著我要去申請修行,最後我把狐之助拉過來明確告訴他政府並沒有開放龜甲貞宗的修行許可,這才讓他退走了,不然真是有得鬧呀。」
「我能理解。」巴形低頭提了提臉上的鏡片,「如果政府有開放我的修行許可,我也會第一時間去的。」
「呃!」合著你們仨的競爭從來就沒停止過呀?
見識過長谷部的難搞,郁理現在是真的在慶幸了,巴形因為是所有巴形薙刀的集合體沒有真正的主人,所以顯現之後對召喚他的審神者有著天生的親近感,雛鳥情節在其中幫了很大忙,不然他這顆金寶石她也別想刷出來。
這個階段龜甲她是不考慮了,只求能在正月前把長谷部的寶石刷出來……什麼顏色都好。
外面都入冬,很快就會下雪了啊!
不肯承認自己降低了標準或者變了心意的郁理,故意將注意力放在了本丸的天氣上。
或許就是受她這麼份心思的影響,又或許是本丸真的到了下雪的時節,又一次故意和長谷部一起出陣下副本的時候,部隊這一次的作戰環境就是一片冰天雪地。
下雪,地滑,不能用馬,也一些刀裝也不管用了,這些DEBUFF加上去,打起仗來就有點費勁了。
不過真正的競技玩家PK高手,自然是可以克服一切不利地形,並且還能反過來利用的。就比如現在,因為地滑,郁理直接放棄了地面作戰,藉助山林樹木多的地勢,踩著枝幹以高空背襲的方式幹掉了躲在暗處伺機偷襲的最後一振敵刀,一擊得手後她直接借力跳上了附近的一棵樹幹上。
「哼哼,最後一擊又是我完成的。」仿佛是搶到了譽一樣,郁理站在枝頭洋洋得意。
「是,是。知道你最厲害啦主公。」數米之外,一身雪色幾乎要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的鶴丸也是收鞘扛刀,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別故意站著凹造型啦,這回陸奧守沒來,沒人給你拍照留念。站久了小心人家承受不住你的體重,直接斷了把你摔下來。」
被戳破了擺POSE的心思,郁理頓時轉身怒瞪過去:「死鶴丸,你個烏鴉嘴胡說什麼……嗚哇!」
什麼叫好的不靈壞的靈,郁理站著的枝幹也算粗了,但她忽略了冬天樹枝受凍易脆的事,加上剛剛被鶴丸一氣動作大了點,真的就斷了把人給往下摔了。
「主公!」
這一變故讓原本就只是開開玩笑的鶴丸和其他刀都嚇壞了,紛紛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朝那邊狂奔而去。
這猝不及防的一摔,加上本來就離地面不遠,摔肯定摔不出毛病,只是來不及調整姿勢安全落地了,正當郁理哀嘆自己耍帥不成變出糗時,一雙手臂在離雪地只有半分距離時牢牢又穩穩地托住了她。
「主上,您沒受傷吧?」
問出這句話的刀此時的樣子十分滑稽,用幾乎是趴著的動作在最後一刻用雙臂安全接住了人,然後以驚人的臂力又將她高舉起,同時自己還順勢調整回跪坐的姿勢,這期間,郁理愣是沒碰到地面一點,而相反的,對方因為不顧形象來救她,不只是身上,還有頭上臉上全是碎冰和積雪。
「噗!長谷部,你這樣子真是……哈哈哈!」郁理實在忍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伸手幫他清理腦袋上的碎冰積雪,臉上的,頭髮上的都小心地替他抹去,「看你這一身弄的,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就讓我摔下地得了!」
「不!」對方完全不認同她的話,認真地回應,「您才是最重要的,無論什麼時候都是。」
一瞬間郁理就產生了想要抱一抱他的衝動,然後她也忍不住就這麼做了,幾乎是哈哈大笑著將他的腦袋按進懷裡:「服了服了,簡直敗給你了!」
嘖!救駕不及的其他刀劍只能暗自撇嘴,晚了一步!
回歸本丸,在郁理的招呼下,大家各自散開去洗澡換衣休息去了。這回不管是出陣的地點還是本丸全都在下雪,實在是讓他們受不了,急需熱茶和熱水澡,一會兒得好好泡一泡溫泉放鬆一下啊!
「長谷部,這次你就先別管我了,好好去休息吧。」指了指他這一身因為「救駕」而產生的狼狽,郁理笑著道。
「是,明白了。」大概是因為也覺得自己的形容不雅,打刀很爽快地應下了。
郁理看著他離開走向自己房間的方向,微微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陣子她再要求他先去休息什麼的這個工作狂好像慢慢也聽得進去了,讓這樣一把刀能漸漸懂得珍惜自己也真的很不容易啊。
搖搖頭,壓下心頭紛亂的心思,郁理決定還是先考慮回房洗澡換衣服的事。
「嘖!居然淤青了!」
從浴室間出來,重新換回了白衣緋袴的審神者套裝,郁理一邊抱怨著一邊有些一瘸一拐地翻起柜子,從裡面拿出了一瓶藥油。然後又一丟一丟地找了個椅子坐下,抬起左腿,提起袴腳,腳踝外側的一片腫起的青紫破壞了這一片白皙肌膚的整體感。
「我說怎麼走路怎麼有點痛?原來是摔下的時候刮到了嗎?」
一邊碎碎念著,郁理擰開瓶蓋,正要倒一些藥油在手上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主上,我是長谷部……」
他這突然一聲把郁理嚇了一跳,手一抖藥油的瓶子掉了下去,落在地上不但發出了響聲裡面的藥油也撒了一地:「啊!」這慘狀由不得她不叫,收拾起來很麻煩的啊!
「主上?主上您沒事吧?」她這一聲也讓外面的長谷部給嚇到了,直接拉開門就闖了進來,滿屋子的藥油味和坐在椅子上露出腳上淤青的主人,加上不遠處剛剛停下滾動的藥瓶,讓打刀一下子明白髮生了什麼。
氣氛一下子有點尷尬。
郁理卻突然覺得這尷尬有點熟悉,好像以前也有過一段的即視感。
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還是對方先開的口。
「您別動,請讓我來。」打刀一邊說著,一邊幫她撿起了藥油瓶,順便初步清理了一下地上灑掉的藥油,然後就先放在一邊不管了,比起清理地面,主人腿上的傷才是最重要的。
長谷部擦藥上油的動作可比郁理熟練多了,而這個差點又被養成廢嬸的主人是一邊半捂著臉一邊也非常習慣地伸出腿讓人家伺候。快要被這把刀給腐蝕墮落了,好絕望啊!
「長谷部,其實我自己也行的。」郁理決定掙扎自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啊,別寶石刷不出又變成廢嬸啊!哪怕知道說了沒用,但果然還是要說啊,不說更沒用。
蠻以為對方又要千篇一律地回應「這是我應該做的」,結果這一次出乎意料。
「我知道。」她聽見他低聲道,「但是請交給我來。」
誒?郁理一愣,卻又聽見他接著開口。
「從我來到這座本丸就一直受您的信賴和器重,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對這一點我真的非常感激。為了回報主上您的信任,我願意奉獻全部的忠誠,一直到此身折斷也再所不惜。」
「長谷部?」郁理輕輕叫了一聲,覺得有點不妙。
「我壓切長谷部最自豪最驕傲的地方,就是對主人的忠誠。但是,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因為這一點讓主人產生壓力,甚至要通過飲酒釋放。」對方說到這裡終於抬頭,因為半跪姿勢的關係,那雙淡青紫色的眼睛仰視著她。
「誒?咦?……誒!!?」終於意識到了什麼的郁理猛地叫出聲來,「長長長長谷部,你你你……你知道了?」
「是,那天您喝醉了,我送您回去時,您親口說的。」對方一句話將她的僥倖完全擊碎。
她就說嘛!要不是腳在別人手裡,郁理現在只想捶胸頓足,喝酒誤事啊,下次打死也不犯了!
「對對對不起!」東窗事發,郁理只能磕磕巴巴掩面道歉,「我我我不是有意的!」這事擱誰身上都得生氣吧,對你好你還覺得有壓力了,是不是有病?
「主上,您不必道歉。」正因為了解眼前的主人是怎樣的人,他才更想去珍惜,「如果有錯,也一定是錯在我。」
從一開始為了不被拋棄他奉獻忠誠,到現在清算完過去甘心情願傾盡所有去奉她為主,其實並沒有花費太多波折。
他真正不應該的地方,是在那天聽完主人的話之後,對她產生的不應該的念頭。
貪心也好,獨占欲也好,這些東西原來他一直都有,那一直催促他不斷前進的「不夠,還不夠」的聲音正是這些情緒的寫照,只是被點醒之前從未意識到罷了。
想得到主人全部的目光,想要她眼裡只有自己,做什麼都只會想到他……
偏偏意識到那些的同時,他也看到了主人對他的那顆心。
被尊重著,被善待著,被喜歡著……一直以來他就是這樣生活在這座本丸的。這就他的主人啊,這樣連一絲一毫都捨不得傷害他的主人,他又怎麼能回饋以那樣的心思。
「長谷部,你……」
「主上,我想現在向您許願鍛出新刀的獎勵。」打刀在這時打斷郁理的話。
「什,什麼?」已經搞不懂這把主命刀腦迴路的郁理,戰戰兢兢地問道。
「我是屬於您的刀,這一點毋庸置疑,請您不要再為此有壓力了。」
只屬於主人的長谷部,和不會只屬於長谷部的主人,一開始,雙方就處在不平等的位置。
但是,沒關係,這些都沒關係。
無論主人的身邊有多少新刀出現,只要她還記著他,只要她的視線里還有他,就足夠了。
「我只有一個請求。」
灰發的打刀低下頭,在那隻雪白的足背上印下虔誠的一吻。
「長谷部?」腳背上突然傳來的柔軟觸感讓郁理頓時一個瑟縮,熱意瞬間湧上臉發出驚慌又疑惑的短呼,下意識地想收回腳,卻被那隻手牢牢抓著。
手的主人保持著半跪的姿態不變,卻是慢慢揚起頭,淡青紫色的雙眸仰視著自己的主人,裡面氤氳著赤誠的光,和平時一樣除了主人以外就看不到別人的專注。但不知為何,此時再看,莫名地讓人感到心痛。
「我在此請求您,不管以後這座本丸會有多少刀,請您不要忘了我。」
如果獨占意味著傷害,那他就直接捨棄掉,這個世上沒有誰可以傷害他的主人,包括他自己!
所以。
所以,主上啊……
只有這一點,也僅有這一點,請您……
時空凝固,變成一片灰色的世界裡跳出一片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