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柔和的房間,原木色調的屋宇,無論是頭懸的宮燈,還是幽玄的壁畫,亦或是鋪滿了整個地面的榻榻米以及低矮的家具,都證明了這是一間再典型不過的和室。
牆壁邊的櫃架上擺著刀架,有的空著,有的已經放上了長短不一的古刀,三日月意識朦朧的掃視著周圍,想要站起身,發現自己並沒有人形,只是單純的一把刀,此時安靜地躺在一張工具台上,下面墊著柔軟的深色棉布,旁邊是一排手入用的工具。
有一雙手將它拿起,熟練地拆下刀裝,用抹上丁子油的棉布一遍遍地為它擦拭刀身,沉穩而又溫柔的動作伴隨著絲絲縷縷的靈力緩緩浸潤,是身為刀劍難以抗拒的美妙感觸。
是誰?
並不清醒的意識只能讓三日月感覺到握著自己的人是位女性,因為男人的手不會這麼柔軟精巧,卻無法看清這個主人的模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難以辨別。
「不管多少次看到你,都覺得不真實啊。」他聽見她的嘆息,語氣裡帶著笑意,「明明覺得是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東西,結果卻像是白撿一樣送上門,很掉你國寶的價喲。」
他下意識地想笑,但目前僅僅只是一把刀,也回應不了任何話,只能繼續聽她的自語。
「啊,上了靈力之後果然變得光亮多了!不知道你以後有靈了會長什麼樣。」
「希望很好看吧,可不能辜負你天下最美的名頭啊。」
靈力很溫潤很舒服,他迷迷糊糊聽著她的絮絮叨叨,漸漸的,話題就開始變了。
「不管是怎麼得來的,你的貴重是毋庸置疑呢。」
「但也因為你太貴重了,貴重到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留你在這裡。」
「當然,我也是希望你留下的啦,在你之前我已經收集了很多你的同伴,如果你能留下我會很高興。」
「可是……」那聲音低沉下去,也讓他的心不知為何跟著緩緩下沉。
房間裡一下子安靜,唯有她擦拭的動作絲毫不錯,好一會兒,才復又響起。
「就先這樣吧,如果真的到了得送走你的地步,也是沒辦法的事呢。」
「畢竟,你還不是我的刀啊……」
本丸內中秋已過,庭院裡紅葉更深,卻也是冬天來臨前最好的時光,天氣溫涼適宜,秋風和煦,鳥語果香。
三日月從清晨的陽光中起身,被褥從他的身上落下,表情恍惚而又深沉。
又是那個夢……
藏刀室一樣的房間,專門用來給刀具研磨手入的工作檯,身姿模糊的主人,連音色都記不清,只依稀辨得是位女性。
「是寧寧嗎?」他輕聲低語。
……不,不是。北政所並沒有收集古刀的習慣,一直到死之前,她也沒有把它送給別人,因為那是秀吉送給她的刀。
而且,那雙手……
屋外似乎颳起了大風,搖得樹葉嘩嘩作響,只著一身素色浴衣的太刀下意識地望過去,被陽光投射過來的樹影正投在紙門上來回搖曳著,落在他夜空色的眸子裡一片明明滅滅的光影。
本丸里早已經一片忙碌,今天所有的刀都沒有出去,除了必要的內番要做一做,其他人都只為了一件事工作。
今天是主人任職審神者一周年,也是這座本丸成立一周年的日子。
「祭典啦祭典啦!又到有祭典的時候啦!」
「哈哈哈,好開心!」
「感覺又像過年一樣!」
穿上了去年正月才難得穿一次的紋付袴,愛染國俊和今劍一干短刀一起風風火火跑過檐廊,差點撞上了搬著一堆裝飾品往大廣間走去的長谷部。
「喂,那邊的!說過多少次不要在走廊上奔跑的!」
險險穩住手裡的東西,本丸的大總管發火的時候,那群機動逆天的小短刀們早就跑得沒影,空氣里只留下一句「對不起」證明他們剛剛在這裡存在過。
「那幫臭小子!」頭上頂著一個大大的十字青筋,長谷部氣憤之餘卻也無可奈何。
正在這時,他的身後出現一抹要比他高大許多的藍白身影,手裡同樣捧著一堆裝飾物,在離幾步的距離停了下來:「你在幹什麼?有時間在這裡生氣,不如趕緊把主人吩咐的事做好,主人還在大廣間那邊等著呢。」語氣是一貫的平穩淡漠,正是薙刀巴形。
「用不著你來說教!」長谷部回頭瞪了他一眼,這才繼續向前走。
開心的到處跑的短刀在半途中遇見了剛從房間裡出來的三日月,這一次莽撞的愛染是一頭撞進了人家的懷裡,小牛犢似的力道將沒防備的太刀連連帶退了好幾步。
「唉呀呀,這可真是……」被撞到的三日月也不生氣,甚至還摸了摸低頭道歉的小愛染的頭。
「三日月,你剛剛才起嗎?」旁邊的今劍眨了眨紅色的眼睛,一臉的驚奇,「好稀奇啊,難得你這麼晚出來啊。明明每次就你和石切丸起得最早的說。」
「嘛,偶爾老人家也想要賴床晚起的嘛。」三日月溫和一笑,「你們這是要哪裡呀?一個個跑得這麼快,當心被逮住說教啊。」
「主人要我們去廚房拿昨天做好的糖果點心!」這回是包丁第一個搶答,「昨天我就想吃了,可是一期哥不讓,現在總算可以了!」
「昨天就讓你吃,今天肯定不夠用啦。」秋田在旁邊拆他台,小臉還很嚴肅,「一期哥做得很對。」
話一出口立刻引來了幾聲鬨笑,笑聲過後三日月轉頭詢問今劍:「這麼說來,小姑娘也在樓下了,她也在忙嗎?」
「主公大人正在大廣間裡幫忙剪紙呢。」銀髮紅眸的小正太脆聲回答,「那裡現在非常熱鬧哦,三日月要去那裡玩嗎?不過小烏丸鶯丸他們都嫌那裡亂糟糟的很吵,很多都去茶室了,我覺得你應該更喜歡茶室那邊,主公大人還讓我們拿了點心先給那邊送呢。」
「茶室嘛……倒不急。」三日月聞言頓時笑了,「既然主公都在大廣間自然是要先去那邊看看的。」
互相道過別,雙方各自前進,三日月沿著走廊一路慢慢行走,步伐不急不慢,期間和不少刀路過碰面,半路上還瞧見了各扛著幾塊木板朝著大廣間前進的山伏、蜻蛉切、岩融等刃。
「三日月殿下。」蜻蛉切第一個向他打招呼。
「哦呀,這是已經開始了嗎?」打完招呼後,他看著他們的動作微微挑眉。
「咔咔咔,那是當然的啊,諸事宜早不宜遲啊!」山伏大笑回應。
「這點力氣活早點幹完也早點輕鬆!」敲了敲肩膀上的並排放著的幾塊木板,岩融也是咧開嘴,露出一排尖利的鯊魚牙。
因為還有很多活計要做,本丸里不少刀並沒有像沒安排工作的短刀們一樣早早換上正裝,山伏他們同樣也是。扛著這些幾米長的木板更是如此。
「說的也是啊。」三日月笑著點頭,一行人目的地相同,乾脆同行了。
而大廣間裡,此時已經完全大變樣,往常的掛畫擺設全被搬走,簡單清掃過一遍後,就有刀劍拿著梯子開始在屋子四角掛上長谷部他們之前拿來的裝飾品,張燈結彩好不熱鬧,裝有電視的那面牆上還掛了一個巨大的橫幅,上書:審神者就任一周年慶典!
「御手杵,歪了歪了!再往下貼一點,對,就這樣!」底下指揮的次郎太刀看完橫幅左邊,又看右邊,忙又喊起來,「大哥,你放的也太低了,再往上再兩公分,停,就是那!好了,趕緊固定好!別忘記用夾子夾緊一點啊!」
兩把長武器被他指揮得團團轉,下面各自扶著梯子的物吉和籠手切相視一笑。
別的牆面上不需要貼的那麼高,就由其他刀負責。
「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一邊將一朵裝飾花貼在牆上,大俱利滿臉的不情願。
「就是說啊!她把我當成什麼啦!」不遠處幹著同樣活計的大包平憤憤附和,還頗為不爽地看了身後被一群刀包圍的桌子一眼,發現根本沒有一個人接收到他的不滿,大包平更是氣打不出一處來,只好又看向了和他同病相憐的大俱利。
而深色皮膚的打刀在接收到他的視線後,非常冷淡地轉過頭:「別和我說話,我沒興趣和你搞好關係。」
「……」這傢伙也一樣有病!
而大包平他們用的裝飾紙花不是買的現成的,全是從萬屋買的材料由郁理他們現剪現做的。本來以她怕麻煩的個性那是能用錢解決的事都用錢買算了,結果被更注重情懷的刀劍們給攔了下來,硬是買了各色彩紙彩繩綢布開始「自力更生」。
這麼大的工程量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所以由幾張矮桌拼起來的長桌邊上是坐滿了一圈刀陪著她一起弄。
「主公,是這樣疊的嗎?」陸奧守拿著一張彩紙,左折右折不得勁,抓抓腦袋頗覺得費事。
「差不多吧。」郁理看了一眼,然後又道,「旁邊不是有教程麼,你先剪了試試唄。」
話是如此,但陸奧守總還是拿不定主意,乾脆找另一邊的清光繼續請教了,沖田組的兩刃現在都在,此時正互相研討著如何剪出教程上難度係數最高的那款紙花。
「我說,下次再有這種節目還是花錢買算了。」手裡拿著剪刀,摺疊過後方形的彩紙慢慢剪出精巧的花邊,郁理一邊動手一邊無語道,「麻煩還浪費時間呀。」
「您這麼說我可不敢苟同啊,主公。」坐在她對面的歌仙抗議地看了一眼,他正拿著一條紫色的綢布圈著細軟的鋼絲一點點捲成牡丹的形狀,「親自動手製作飾品的樂趣可不是用錢能買來的,像這樣您和我們坐在一起做同一件事的機會可不常有,要更享受才是。」
「是呀,難得政府也讓放假不用做公務,主公只想著省事就太無趣了。」他旁邊的蜂須賀也是笑著點頭,看他還在製作中的一朵粉蓮就知道論手上功夫的精巧,那是一點也不弱於愛好風雅的歌仙。
不愧是虎徹家的真品,幹什麼都不弱於人啊。
郁理這樣感嘆著,視線觸及到了坐在她右手的山姥切,待看清他手裡快要製作成功的風信子時不由驚呼:「哦哦,挺能幹嘛山姥切!花很漂亮啊!」
雖然那邊的風雅刀和虎徹刀都蠻厲害,但山姥切這明顯是深藏不露,這種小型的花朵更不好做。裹著白布的金髮打刀因為主人的這一嗓子招來了不少注目,不由就想拉一拉白布遮擋一下,但很快又想到了什麼放下了手,並且挺直了脊背把頭微抬了抬。雖然臉還是紅了,說話卻沒有躲閃:「這沒什麼,照著教程慢慢學的。」
他已經沒有必要這麼自卑了,哪怕他依舊是把仿刀,但山姥切這個名字就是他的,他所有的努力都有人看在眼中,不需要再遮掩什麼。
……話是這麼說,但果然還是不太習慣啊。
就在這時,旁邊的人已經大力拍他的肩膀:「那就是很厲害了啊!別謙虛了!」
一個沒防備差點趴在桌上的打刀沒好氣地看了這個主人一眼,瞧見對方一縮脖子立馬老實裝乖的樣子又不由好笑。
「苟修金薩馬,也請看我的!」龜甲不甘示弱也遞上自己的作品,那是用彩色的繩結編出來的小巧玲瓏的打結花,可以說完美地發揮了這貨的繩藝愛好,只是一想到他為什麼這麼熱衷繩藝郁理忽然就少了幾分驚喜。
「做的不錯。」她點點頭算是誇了,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太冷淡了,「一會兒也給我編個小花送我吧。」
原本還有些失落的龜甲頓時欣喜,立馬就開始挑選各種彩線開始高速發揮。
另一頭的清光頓時吃味了。
「主人主人!」他叫了起來,在郁理看過來後舉起了手裡的紙花,正是之前他和大和守討論的最高難度紙花版本,獻寶一樣展示著,「我剛剛剪出來的,怎麼樣?」
淡金色的彩紙被剪好然後製作成了球型金菊的形狀,看起來還頗為逼真,不禁讓郁理又是一通大力誇獎。
「安定的呢?」視線掃向藍色的打刀少年,有些好奇,「又是什麼樣的?」
天藍色眸子的武士少年這次少有的扭捏:「我沒有加州清光那麼會做東西啦。」覺得有些拿不出手的他臉色微紅地捧出了幾朵蝴蝶蘭。
「也很好看啊。」郁理不由一笑,正要再說什麼時那邊傳來了歌仙他們的誇讚聲。
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就見坐在山姥切旁邊的新來刀大般若長光用淡粉和透明的絹布做出了幾枝極具美感的玫瑰,綠色的枝幹上銜接著花朵,淡粉色的花心越往外花瓣越是漸漸透明,用極細的鋼絲支撐著花邊讓它們做成綻放的樣子,還灑了一些「雪沫」沾在花瓣上面,在一眾純色花里可謂逼格極高。
「雕蟲小技,不值一提。」在這一水的讚揚聲里,銀髮紅瞳身姿頎長猶如血族的太刀青年優雅欠身,面帶淺笑,典型的長船派裝逼范。
正當郁理感嘆著這些刀真是多才多藝一山更有一山高時,大般若突然站起來舉著一枝玫瑰來到了她座前。
「雖然我新來本丸沒多久,但也頗受主公您的照顧。」大般若笑得真誠,向她低頭行禮,隨後將絹花玫瑰遞上,「這是一點小心意,未來我長船派也要繼續仰仗您了。」
這帥哥真是太會說話了,突然被人送花的郁理忍不住捧臉,用的理由讓她不收這花都不行了。
被送花的郁理很高興,一時沒注意到周圍有些安靜下來,身邊有幾振刀臉色都開始不好,剛要伸手去接張口說點什麼時,門外開始變得嘈雜。
「哦呀?這是在做什麼?」
一轉頭,就見三日月已經跨進大門,朝著這邊走過來,最後在大般若的身旁站定,垂眸笑看著她。此時一身紺色紋付袴的美麗太刀面帶笑容,昳麗的形貌完全可以說碾壓全場。
錯覺麼?好像有種正要接受追求者的鮮花時卻被男朋友當場抓包的即視感。
郁理一邊這麼莫名的想著,一邊收下了大般若遞來的玫瑰。
嗯,肯定是錯覺。
這個現場目前既沒有她的男朋友,也沒有她的追求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