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是地獄。
江雪一直是如此認為的。他是刀,人類創造出來的殺人工具,排除異己的戰爭利器。
但他的前主板部岡江雪卻不是熱衷廝殺與爭鬥的人,相反那個人更注重和睦,反對戰爭,是個不折不扣的和平主義者。受這位主人的影響,明明身為刀劍,江雪卻無法坦然面對戰爭,與其說是不願意直面血腥和死亡,倒不如說是不願意見到戰爭過後的悲傷與蕭瑟。
世界是地獄,因為人們永遠都學不會和平相處,永遠都會起爭執,所以戰爭永遠不會消失,悲傷同樣留存於大地。
每一天每一天,只要想到自己存在於世的意義,想到自己擁有這副姿態的理由,江雪永遠都高興不起來。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
明明從出生開始一直到死亡,人類自身就已經背負了這麼多苦痛,為什麼他們卻還如此熱衷增加更多的悲傷,江雪不懂他們。
「這個世界,是地獄。」
直到他無意中又聽到了這一句,而開口的,是他怎麼也沒想到的現任主人。那個總是笑著,包括他這把不肯出陣的刀在內,無論對誰都很包容的溫柔女子。
能說出這句話的,都是經歷了痛苦背負著悲傷的人,雖然從未明說什麼但江雪知道她的人生並不像這座本丸一樣祥和安樂。真正讓他驚訝,是她說話時臉上是坦然微笑的表情。
「但即便如此,不向前進,不朝前走,也會活不下去呢。」
時間不會為人類停留,縱使有太多的悲傷,縱使行走在地獄,只要還想活著,世事總會逼著人類繼續前進。
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想把這座本丸打造得如同桃源鄉一般吧。因為身在地獄,因為經歷過苦痛,所以更願意善待一切,希望這一隅小小的世界能總是滿載笑容。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和總是一臉愁苦的自己比起來,這個總是笑著能帶給別人溫暖的主人要耀眼太多。
「江雪啊,你也多笑笑嘛,小夜現在都比你開朗了,你這個做大哥的要有點表率作用啊!」
有時候也會聽到她半帶調侃的勸,偏偏這種時候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是刀,在任性不去上戰場後,除了在本丸里為她多做點事幫幫忙外,連言語都不擅長,更別提聊天解悶……或者該說很多時候還要她反過來為他開解。
也或許是因為他安靜不多話的性格,有時她也願意來找他傾訴一些事,但也僅僅只是傾訴,這位主人似乎早就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在除非必要和實在解決不了的情況下,遇到事了只會自己想辦法處理。
「江雪我跟你說哦,和泉守說我的劍道等級離免許階很近了,說不定很快就能突破耶!天然理心流六個等級,我快混到第四等覺得自己也是挺厲害的,等我正式升級,就能去戰場混了,想想就激動呢!」
一直沉默著做著馬當番工作的江雪手腳一下子頓住,一向冷淡憂鬱的臉出現了少有的愕然。
「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看到冰藍色的僧刀不解的表情,郁理有些好笑,「我以為我學劍的目的本丸里都猜到了呢,原來還是有不知道的嘛。」
所以她咬牙吃了這麼多苦堅持到現在?就是為了得到上戰場的能力?
「你不用去……也是可以的。」審神者的工作並沒有一定強制要求前往戰場,論起專業還是刀劍男士才是真正的主力。
「但是,一直在旁邊觀看,像個無關緊要的人一樣。最後每次只能在事後為他們治療手入,這種感覺其實很無力啊。」抬手摸了摸正好就在面前的馬頭,郁理笑著回道。
你不是無關緊要的人,正因為知道你在本丸里等著他們,所以出陣的刀劍才會這麼努力一次次從戰場上拼命掙扎著回來。江雪想要這麼說,卻發現從來不出陣的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講這種話,他沒有這個立場也代表不了他們。
「戰場……很危險,他們……不會同意的。」最後,他只能這麼說。
對此,她只是向他笑笑什麼都沒講。這個反應讓江雪心頭一沉,他知道她的這個決定已經無可更改。
「要去戰場,除了會打架,學會騎馬也很重要呢。」順了順馬脖子上的鬃毛,郁理非常機智地躲過這貨轉頭伸舌頭想要舔她臉的動作,「嘛,等我學會這些還得花上一段時間,想要出陣估計得是秋天了。」
「……」江雪沉默,並沒有接過話茬。
知道他是不贊成態度的郁理也不多說什麼,退後幾步離馬遠點後隨口轉移了話題:「對了,我記得這次馬當番安排的是你和髭切吧,這裡怎麼就你一個,迷糊切他人呢?」而且馬廄里的馬好像還少了一匹。
「遛馬去了……」江雪誠實地回答了一句。
馬當番的工作並不只是給馬洗洗刷刷,清理馬廄,餵馬飼料這些活計,有時也要帶它們出去跑跑轉轉,就和人一樣經常鍛鍊身體才能健康,也更能在戰場上發揮良好。
一聽髭切去跑馬了,郁理也就見怪不怪了,迷糊切那貨看著好像不太靠譜,但是讓他幹活無論是馬當番還是畑當番還是不怎麼打折扣的,不管怎麼說那也是歷代源氏總領才有資格用的刀啊,是個能文能武的大佬。
說曹操,曹操到,兩人正說著話,地面輕微的震動和馬蹄奔跑的聲音讓他們下意識地朝聲源處看去,果然就見髭切騎著高頭大馬朝著馬廄方向衝過來,淺金髮色的附喪神平時看著文文弱弱,此時策馬奔騰的姿態卻是十分嫻熟瀟灑。
老年組的刀們大多穿得厚實,這隻也不例外,郁理看著他大夏天的跟三日月一樣還套著高領毛衣幹活這條已經不值得她吐槽,果然最神奇的地方還是那件披肩外套,騎在馬上狂奔都沒掉下來,簡直就是神技。
「江雪,我懷疑髭切在自己的肩膀上縫了萬能貼,否則為什麼這樣了他的外套還沒被風吹掉呢。」她跟旁邊的刃說著自己的懷疑,表情嚴肅。
「……」
馬兒越跑越近,從輪廓上郁理已經認出,那是本丸里最受刀劍男士喜愛的明星馬匹之一,小雲雀,根據史書記載,這匹馬曾是織田信長的座駕,性能是相當給力,馬廄里諸多馬匹中唯有望月才能在奔跑速度上與之爭鋒。
嘖,怎麼沒見誰把鹿毛白毛青毛帶出去遛。
心頭正各種吐槽,那邊騎著馬的髭切也越來越近,本來兩人都以為他會停下來,結果眼見都要到馬廄了那貨的速度也依然未減,並且還朝著郁理的方向直衝而去。
我去,這迷糊切又發哪門子瘋!
郁理慌慌張張想躲,江雪已經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要將她往旁邊避讓,但速度哪是騎馬快衝的髭切能比的,坐在馬背上的青年架輕就熟地一拽馬頭,原本要撞上郁理的馬兒靈巧地拐了個彎避讓了開來。
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忽然腰間一緊整個人被帶著騰空,視野剎那變幻,發出驚叫的時候已經晚了,人早就從地上變成了坐在馬背上,耳邊似乎聽到了江雪少有的帶著怒意的一聲「髭切!」,但已經無暇顧忌,根本沒有減緩速度的馬和上下顛簸的強烈不安疊加在一起,讓郁理本能地死死抱住旁邊的人防止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
「你這是要幹嘛!?」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眼前是不斷倒退的風景,以側坐姿勢騎在馬背上的郁理唯一能做的就是緊靠在髭切身上抱緊唯一的安全感。稍微緩解了情緒之後,她就仰頭朝對方吼了。
相比起她用吼的,從容馭馬的髭切說話還是往常一樣不急不緩,如果不是郁理現在耳朵貼著他的胸膛都聽不清他說什麼,不過聽清了更加覺得氣打不出一處來:「我猜你之後一定會想學騎馬,先帶你適應一下。」
神他喵先適應一下!有你這麼搞突然襲擊的嗎?
而且她計劃學騎馬,就算要適應也是優先選白毛它們,而不是一上來就是小雲雀啊!
「來,抬頭看。」他又說話了,「這可是名將寶馬,既然都已經坐上來了,只顧著慌張不去享受它的速度可就浪費了。」
連郁理自己都有些驚詫自己的適應力,經過短暫的驚慌恐懼之後,完全緩過來的她再看周圍的風景又不一樣了,大風拂開她的劉海,兩邊的事物不斷急速倒退,如果沒有上下顛簸的不適還真有點開敞篷車的錯覺,而敞篷車可沒有這麼機動的靈活性,能躍過土坑避過枝蔓,靈巧地繞著她就熟悉萬分的本丸跑了兩圈。
但到底是第一次騎馬,神經緊繃之下還是被人帶著騎了快馬轉了這麼久,以至於再回到馬廄時,郁理從馬背落地的一瞬間只覺得腿一軟就要一頭栽倒,一雙手眼疾手快地橫在了肩頭阻擋了她倒栽蔥的趨勢,是早就等在一旁的江雪。
「謝,謝謝啊。」伸手抓著他的胳膊,郁理試圖自己站穩,奈何力有不逮。
看到她原本紅潤的臉色此時白了一層,江雪本就帶著不悅的臉此時更陰鬱一層,只是這把僧刀並不擅長與人爭執,只是不滿地看向對面的髭切:「你太亂來了。」
「是嗎?」源氏的刀微微聳肩,不以為意,「我只是用我的方法幫助主公而已,而且說到亂來,這座本丸有誰比你更亂來的嗎?」
江雪身體一僵,他作為刀,卻至今拒絕出戰,行使自己的本分,確實是沒有誰比他更亂來。
就在這時,他的袖子被人輕輕扯了扯,是面色不好的郁理有些虛弱的吩咐:「我感覺有點走不動路,能麻煩你送我回二樓休息麼?」
一瞬間,胸膛里忽然傳來了難以言喻的錐痛與無力。江雪意識到,這是心痛。
和睦……從來就不存在的。只是他躲在這座桃源鄉里,躲在這個人的庇護下,故意忽略了其它看到的假象而已。就像現在這樣,他所求的平和寧靜,是這個人一次次周旋的結果。
「是。」最終,他低聲應道,將人輕輕抱起,朝著玄關的方向走去。
一點也不重的份量,可就是這麼輕巧的一個人背負起整座本丸的運轉,與她相比,自己……
「別在意迷糊切的話,本丸里明明最愛亂來的人是我,他是給我面子才把鍋甩給你的。」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盤,喝了江雪給倒的茶壓完驚,滿血復活的郁理是這麼勸的,「那老刀,自己做事不著調還亂攀別人,真是不像話。」
江雪端坐在一邊,聽她這麼說頓了一下,才緩緩開口:「你……一定要出陣嗎?」
「唔,肯定要啊。」捧著茶杯又喝了一口,郁理回道,「不然我這麼辛苦不是白費?我也是有一顆自強的心的!」別小看死宅對升級的動力啊!
「自強麼……」其實不只吧,江雪垂下眼瞼。
「是呀,作為主人我也是要面子的啊,他們上戰場我這個廢材只能呆在家裡。一開始我怕死還覺得這樣很不錯,後來就越來越不甘心了。」郁理拖腮感嘆,肩頭微垮,「明明我是主人啊,這麼危險的事怎麼能只在旁邊看著……」
是這樣麼?
手掌微微附在胸口,冰藍色的附喪神一直低垂的眼瞼復而又輕輕抬起,正好迎來了對面的人燦爛的笑。
「到時候江雪也要像對宗三和小夜那樣,記得給我誦經祈禱啊。」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心不動,世間萬物皆是化相,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但是現在,心在動。
瞳孔里映著那張笑臉,江雪緩緩開口。
「那麼,我也出陣吧。」
他做不到了,在這個人出陣的時候只呆在這座桃源鄉里僅僅只是祈禱,在這個人即將面對那些血腥和廝殺的時候理所當然地享受她的庇護。
「就像你想保護他們一樣,我也想保護你。」
刀,是用於廝殺的利器,但同時,也能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
戰爭無法停止,人間的地獄也不會結束,但是至少,請讓他跟隨在她身邊,成為守護她的屏障,守護這座因她而生的桃源鄉。
看著那張露出愕然表情的面孔,冰藍色的僧刀微微牽動嘴角,展露出一記淺淺的笑。
他找到自己應該要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