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香寒重重地點了點頭,嘴角緊緊地抿住,雙手不自然地攥住自己的裙角。
「你說得對,她應當得到善果。」
說完,她看著程帆,目光帶著一絲憐憫。
這孩子,原來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嗎?
我們兢兢業業做事,明明白白做人,一生與人為善,卻身患重疾,命不久矣。
我已經活了六十多年了,可這孩子還只是二十出頭啊。
這老天可真不公平!
楚香寒心中的不安一時間被惋惜壓了過去,緩聲說道:
「孩子,你,你的朋友確實應該得到善果,但有些事情,不是人力所能轉移的……」
正當楚香寒打算開道程帆一番的時候。
程帆突然話鋒一轉,道:「楚老師,一個人做了不少善事。可她後來又做了惡,那她的因果又該怎麼去算?」
「善惡功過,可以相抵嗎?」
楚香寒陷入了沉默。
她想到了自己。
六十歲前,她兢兢業業,在三尺講台上揮灑了自己的前半生。
在網際網路上的貼吧中建立了最大的交心平台「解憂樹洞」。
她幫助了無數人走出迷茫,走出彷徨,重拾對生活的希望。
可是後來,因為前陣子一場蔓延到全國的大病。她不放心自己的身體,於是去做了體檢。
醫生沒有把結果告訴她,而是告訴了陪她一起來的兒子。
但她是一個精通心理學的博導。
從兒子不安的目光和幾乎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中,她已經猜到了自己的病症。
果然,當她再一次找到醫生印證了自己的想法,癌症晚期,只剩下六個月可活。
那一刻,她沒有焦躁,沒有不安,沒有任何異常。
她只是平靜地離開診室,平靜地回到家中。
一如往常地做飯,吃飯,去書院給學生上課。
她依然是那個風采依舊的博導。
直到那天晚上,她打開了自己的貼吧帳號「解憂樹洞」,看到鋪天蓋地的負面消息和消極的情緒。
「樹洞,他為什麼不要我?我哪裡做的還不夠好嗎?」
「難道要我證明我願意為了他去死才是足夠愛他嗎?」
「樹洞,我賭球輸沒了家產,妻離子散,我失去了一切。天台的風有點兒冷……你說,我還有機會嗎?」
「樹洞,我得了通風,滑膜炎也一起犯了,一條腿腫的不像話,我都想要截肢了……」
「樹洞,我今天發燒了,好難受啊,感覺像是要死了一樣,我真想死了得了!乾脆一了百了!」
那一刻,她崩潰了。→
看著那一行又一行的消極的文字,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發紅。
她想說,和我的癌症比起來,你們又算得上什麼?
她鼓起勇氣去安慰那些人,告訴她們感冒不會死人,退燒就好了。
她用溫暖的筆觸安慰失戀的女孩,告訴她,分手不是因為你不愛他,而是他不配你愛。
她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回復天台上的男人。
男子漢大丈夫,天塌下來有什麼好怕的?你能白手起家,難道就做不到東山再起嗎?
說完這一切,她關上電腦。
消極的情緒拼了命地往她的心裡鑽,鑽出一道又一道裂痕。
每天她都會收到數百萬條貼吧的私聊信息。
這些信息不可怕。
可怕的是,在她心裡壓著不滿的時候,那些消極的負面情緒無從排解。
數百萬人的苦水徹底將她衝垮。
夫善游者溺,善騎者墮。
擅長游泳的人,最容易死在水裡。
擅長騎馬的人,最容易墜馬而亡。
而這個最擅長揣度人心,研究別人心裡的人,她最終還是倒在了自己最擅長的領域。
她變了。
她的眼神徹底變了。
柔和的目光變得殘忍,和藹的面容變得猙獰。
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身患絕症,可我依然珍稀我為數不多的時光。」
「可你們卻動不動就想死,你們為什麼就不能珍稀自己的生命?」
「好,我是樹洞,我回饋你們的願望。」
「既然你們想要尋死,那你們就去死吧。」
她紅著眼說,感冒發燒太痛苦了,但往往硬扛過去的人會產生抗體,免疫力會變強。
後來,那個人信她沒有吃藥,因為肺炎而死。
她對失戀的女孩說,寫下你們曾經的點點滴滴,寫下你對他的愛有多麼的刻骨銘心,寫到你自己都看哭了的時候,他就會回來。
後來,莊菲菲讀了幾十遍自己手寫的信件,對複合感到無比絕望,自殺身亡。
她用幽幽的語氣問賭球失敗的男人,你東山再起了嗎?
那人答道,沒有。
東山再起太難了,以前他瞧不起的人向他投去冷眼,譏諷和謾罵。
他受不了打擊,於是他又上了天台,但擔心跳下去死不了,還可能砸到人。
她怒氣不爭,眼中流露出濃濃的殺意。
她說,那你就去臥軌吧,這樣做沒有任何疼痛,一下子就解決了。
那人將信將疑,用繩子把自己的腿和手綁在鐵軌上。
可等他眼睜睜地看到火車奔馳而來的那一刻,他心裡突然慌極了,他突然不想死了。
他奮力掙扎著想要扯開繩子,但繩子卻越扯越緊,完全無法掙脫。
下一刻,火車飛馳而過。
……
善惡功過,可以相抵嗎?
我前半生做了那麼多的善事,如今又做了那麼多的惡。
如果能夠相抵的話,我的善似乎還多一點。
這樣想著,心裡似乎能夠好受一些。
但她知道,根本就不存在相抵這一說。
再大的善人,一旦做了惡,就該受到制裁,受到懲罰。
否則如果善惡能夠相抵,難道可以一邊賺著昧良心的錢瀟灑生活,一邊蓋希望小學?
那社會豈不是亂套了?
在程帆冷漠的目光中,楚香寒勉強地笑了笑。
「同學,你這個課題多少有些玄學了,或許找一個道士或者僧人解答更為妥帖。」
「不過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善惡功過是不可以相抵的。」
「要不然,這個社會就亂套了。」
程帆緩緩搖了搖頭,漠然道:
「那楚老師覺得,作惡的人是不是應該受到應得的懲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