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土

  度河的同時,堂屋道場內,法事也在進行著。

  儒堂堂主章凌正帶著小徒弟在調教「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就是紙紮的小人,送山後隨紙屋一起燒了,以供死者在陰間輪迴前使用。

  「金童挑水、玉女做飯,若遇惡靈,雙童護主……」

  調教完畢後,小徒弟在小紙人背上貼上了死者的姓名,名字都是用毛筆蘸硃砂寫上的。

  那筆跡蒼勁有力,一看就是章凌的手筆。

  章凌是章福的親弟,也就是三太爺的小兒子,年五十餘歲。

  終於,到了送山的時辰。從事主家到墳山的路上所有房屋邊,村民都點起了煙堆。

  因為民間傳言,棺材路過必須點菸驅魂,防止死者幽魂因留戀塵世而入屋作祟。

  武堂的章不識已經帶了七八個功夫底子好的堂漢,提前到了埋墳的山地里踞高瞭望,防止靈山在最後緊要關頭挑事。

  護法章雲則帶了幾名道師留在事主屋內道場,與兩位太爺一起護住壇根。

  三太爺道:

  【「該來的總會來,這次那老太婆肯定會出手。

  「陰時人死魂對她太重要了,我們上次和葉家一起廢了她四十年功力。

  「現在我們年紀也大了,要為阿福他們再爭取一些時間。」】

  六太爺有些惆悵,淡淡說道:

  【「嗯,你說千百年來,咱們祖祖輩輩守在這裡,護著這個靈泉,到底是為了什麼?

  「多少年了,取到神水的概率幾乎為零,關鍵還要苦苦提防那些邪巫外道的暗算和衝擊,哎......」】

  倆人正說話間,屋內外鞭炮聲接連響起,一名壇面在最前面邊走邊撒著穀米,另一名壇面撒著紙錢。

  緊接著,扛幡旗的、抬紙屋紙轎的、捧金山銀山的、端金童玉女紙人的紛紛出門,這是要正式出殯了。

  鑼鈸聲同起,只見章福背著那把桃木劍,提著一根小引魂幡開始起步,後邊逝者的長子捧著牌位便跟了上去。

  接著八人一組,一共三組人接力抬著棺材正式出發了,家屬們披麻戴孝跟在壽棺後面。

  一名道師在一遍遍地叮囑著,讓他們在路上時切莫回頭張望。

  送葬的長隊一路無阻地出了村莊,上了山嶺。

  突然,一支煙花從墳山那邊沖天拔起。

  原來,墳地東邊山腳下的小路上湧現了一堆人影。

  「來了,踞高占位!」

  章不識喊令武堂的漢子趕緊占據墳地上方的位置,同時點燃了一支沖天煙火。

  「不許停,全速前進!」

  章福看到預警煙火,連忙一聲大喝。

  眾人一致加快了腳步,悶著頭緊張地往山上走,長長的送殯隊伍頓時出現了一絲慌亂。

  當送殯隊伍抵達山上墳穴地時,東邊的那群人馬也正拼命地往上趕。

  只見那些人越來越多,很快便擠滿了山腰。

  領頭的一個髯須大漢,帶著幾個壯漢前出一段距離,與章不識等對峙著。

  山這邊,送殯隊伍的幡旗、紙屋等都已堆到了墳穴前,鑼鈸聲始終沒有停下。

  章福將引魂幡插在墳邊,唱起定魂咒。

  咒畢,棺木落地,就要準備下墳。

  【「章福,你先別急著下墳,你們龍隱門害了我們靈山宗多少年?

  「現在還想對著我們靈山方向安下一個陰時魂嗎?」】

  髯須大漢脖子青筋暴起,大聲喝道。

  隨即,他左手一揮,東邊的那群人又蜂擁著往前壓來。

  送喪的隊伍也紛紛靠攏,圍了章福半圈,不斷往東邊擠壓。

  章不識領著幾名堂漢攔在中間。

  此起彼伏的相互咒罵聲中,大戰一觸即發。

  【「程無鹽,你帶這麼多人來鬧事,是想幹什麼呢?

  「這地是我們南村的地,為何不能埋?

  「何況無論我們兩個門派如何爭鬥,從來沒有禍害死人的道理,

  死者為大,難不成你們真想破例嗎?」】

  【「沒錯,地是你們地。但這地對著我們靈山壇宮呢!

  「我們老先生說了,讓我們來幫你們淨度一下這陰時魂,淡化對我們靈山的影響,

  「只需耽誤你們一個時辰。你們可以在旁邊看著。淨度後,你們隨意!」】

  【「虧你說得出口,別人不知道你們的手段,我們還能不曉得。

  「我勸你們好好反省,這種陰損的修煉對你們百害而無一利!

  「不要妄想利用陰時魂沖陰功,你們馬上下山,免得一會收不了場。」】

  章福的話音剛落,那名叫程無鹽的髯須大漢身旁一個青年男子突然越過人群,暴怒著沖將過來。

  攔在中間的章不識一個跨步,曲手伸腿,那青年便像一隻斷線的風箏般,瞬間飛下了斜坡。

  這一交手,兩邊烏壓壓的人群更加躁動起來,眼看局勢就要徹底失控。

  這時,山腳下傳來一陣幽幽笛聲。

  只見一位身材欣長、面容清癯的長衫中年人帶著一群後生從容地走上山來。

  中年人的身旁跟著一個小伙子,手上捧著一個小木匣子。

  東西兩群人都停將下來,齊向下望。

  「葉家來了……」

  「熱鬧啊!熱鬧!福爺、程爺都來了,我葉某人也來湊湊熱鬧。」

  那長衫中年人把笛子別在背後,笑呵呵地走上山坡站在了兩群人的中間,然後冷冷地盯在程無鹽的臉上。

  「好!好!好!

  「看來這次你們龍隱門內外堂串通好,是鐵了心要跟我們靈山斗到底了。

  「章福、葉清雲,我就看你們怎麼下棺!」

  說完,程無鹽轉身扶起地上的青年男子,狠狠地一揮手,徑直下山而去。

  東邊的那群漢子見狀,齊刷刷地轉身跟隨。

  葉清雲恭謹地向章福喚了一聲師兄,章福微笑還禮,倆人都莊重地站到墳穴前。

  鑼鈸聲再次響起,紙人、紙屋、「金山銀山」皆已燒畢。

  長鞭炮響過,兩排漢子抬起竹竿,準備將棺材下土。

  這時,粗大的麻繩突然崩斷,棺材居然一把掉到了地上,八個漢子摔得東倒西歪。

  送葬的村民嚇得紛紛後退,驚恐地望著章福和葉清云為首的兩撥道師。

  接著,山谷吹過一片迷霧。

  通靈道師們的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了縹緲的鬼童嬉笑聲:

  「金童、玉女,過來呀!過來呀!嘿嘿嘿嘿!」

  還未等章福出手,只見葉清雲從容地從草叢中拔出一根黃茅草,在草根上打了一個結。

  隨之,他左手捏起劍訣,右手伴隨法咒飛速地將茅草往東邊拋去。

  草尖如劍,划進那團迷霧裡,隨即閃起一片紅光。

  伴隨著「哇啊」一聲慘叫,頓時霧散雲開。

  然而,更駭人的一幕又出現了。

  地上的棺材開始咚咚作響,長釘封住的頂蓋居然寸寸上挺,感覺裡面的東西隨時就要破棺而出。

  「千萬不能起屍,不然章祿的魂魄就真的完了!」

  章福一聲大喝,快步上前撒出幾張紅色血符並用桃木劍凌空穿過。

  連著隨念起咒,一個魚躍,將桃木劍重重地擊在棺材之上。

  奇怪的是,他不但沒能壓住蓋板,反而虎口一震,竟被一股莫名的洶湧力道將人和劍一下彈震開來。

  在場的人群目瞪口呆,膽小的村民早就往山下頭也不回地撒腿,因為他們從來沒看見過福爺用血符加桃木劍都鎮不住的東西。

  章不識領著眾武堂大漢,也紛紛踏出步罡,一起將力道按在棺材頂上。

  章福再次翻起,用桃木劍穿起僅剩的幾張血符再次擊出。

  憑著人數眾多,大家硬生生地把棺材蓋壓住,但明顯眾人都在勉強地苦苦支撐,場面變得兇險無比。

  葉清雲趕緊向他帶來的後生揮了揮手,那些漢子一下子分成兩撥。

  十來個看來功力深厚的大漢跟著捧著檀木匣子的年輕人快步上前,其餘的人護著南村送殯的村民一起向山下撤退。

  「清崗、清塵、清隱布陣,長風起斗!」葉清雲大聲喊道。

  只見幾位漢子罡步穿插,圍著壽棺,踏出了北斗星陣。

  與此同時,那小一輩叫做長風的年輕男子,來到葉清雲跟前站定。

  他打開檀木匣子,只見在黃綢緞上,有一隻古老的寒鐵打造的木匠墨斗閃出了冰耀的光芒。

  葉清雲腳踏罡步,扳出請神指訣,再取出寒冰墨斗,接著丹田念力一展,將墨斗的線錐凌空彈出。

  對面的章福心領神會,揚起桃木劍一挑,掛住線錐。

  倆人在棺材頭尾,拉開墨線,全神貫注將念力注於斗線之上。

  緊接著,倆人交錯捻起那千年蠶絲鑄成的墨線,快速地往棺材蓋上橫豎彈了一圈。

  終於,棺材裡面的東西像受到了多次重擊,逐漸消停了下來。

  而此時,兩位道師早已汗流滿頰。

  不待歇息片刻,章福大手一揮,章不識馬上帶領眾人準備落棺。

  偏偏在十幾名大漢的合力下,那棺材卻像釘在了地上,紋絲不動,而且墳穴邊上的引魂香燭被山風吹得噗閃欲熄。

  「護住引魂燈!」葉清雲和章福再次同時出手。

  兩道符火划過,但引魂燭卻還是冽冽撲滅,就只剩下了一丁點火星沫埋在濃煙里。

  與此同時,在事主堂屋內道場,兩位太爺都已站了起來,表情凝重。

  而在一旁靜靜坐著的小天問也是看得滿臉震驚。

  只見主壇桌上的香燭噗突閃爍,搖搖欲墜。腿快的村民紛紛跑了回來,報告了一個又一個不好的訊息。

  終於,三太爺抽出了一把玄鐵銅錢劍,鄭重地放到了壇桌正中。

  這把短劍長約七寸二分,傳到三太爺手裡時已數不清過了多少年頭。

  玄鐵劍身通體岰黑,劍刃兩邊各打了兩個洞,每個洞上掛了兩枚銅錢。

  那銅錢就像個搖鈴一般,劍搖聲起。

  三太爺和六太爺同時扳起請神指,跪在三清祖師像前,默念起咒。

  頃之,倆人起身,分別將食指放到劍刃邊划過一道血痕,道血瞬間便染過了劍身。

  倆人對向盤坐,雙掌置膝,閉上雙眼,全神貫注地將念力傾注在銅錢劍上。

  約莫一刻鐘後,兩位太爺的頭上冒出了騰騰真氣,只見桌上的銅錢劍竟慢慢地豎立了起來……

  而在墳山那邊,就在眾人快要絕望之時,突然耳邊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銅錢劍搖鈴聲。

  這聲音仿佛就在跟前,又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鈴聲一起,引魂香燭蠟頭的那點火星像被山風拂起,一下子又燃起了火苗。

  章祿的壽棺終於被眾大漢抬起,緩緩地放置墳中,封土魂安,塵埃落定。

  而在東邊老樹林的那間小屋裡,那披頭散髮的老婆子終於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了簸箕上。

  旁邊有一個小女孩,一邊哭一邊拼命地搖著她的手臂:「族婆,您怎麼啦,您怎麼啦?」

  老太婆掙扎地半坐起來,輕輕地摸著小孩的頭:

  「瑤丫頭,別怕,老太婆我死不了!哎,這都是命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