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看的戲

  住西安不滿二十天,倒看了八回戲,易俗社兩回,香玉劇社兩回,尚友社、西北歌舞劇團、郿鄠劇團、皮影戲各一回。西安人看戲的興致似乎很高,除了我們看過的幾處以外,還有好些劇團,聽說處處滿座,票不容易買。多數人能夠哼兩句秦腔或河南梆子,廣播也常常播秦腔和河南梆子,喇叭底下聚集著低回不忍去的聽眾。

  西安的戲院可以說屬於舊形式。長方形,直里比橫里長。長條椅一排排地正擺,擠得比較緊。兩旁邊欄干以外也容納觀眾,那是偏著身子站著看的,票價特別便宜。房屋不怎麼講究,有幾座用席頂棚。易俗社舞台沿的上方仿敦煌壁畫畫兩個大型的飛天,回身凌空,彩帶飄拂,比隨便畫些圖案好看多了。用飛天作舞台的裝飾,在別處還沒見過。

  聽說一九五四年要修一座戲院,當然是新式的,設計的時候一定會考慮到怎樣讓買便宜票的也有座位。

  在易俗社看兩回秦腔,一回是整本戲《游龜山》,一回是六個單出戲。戲都演得認真,排在前頭的單出戲也沒有從前戲院的習氣,有氣沒力,敷敷衍衍,只顧陪著觀眾消磨時間。演員的地位和認識提高了固然有關係,另外的原因恐怕是觀眾老早到齊,一開場就坐得滿滿的,不像以前有些人那樣直到末了兒一兩齣上場的時候才來,表示他們除了頭牌的名角而外不屑一顧。既然有那麼些人要看,而且是真心誠意地要看,就是戲排在前頭,又怎麼能草草了事?

  小時候聽秦腔,現在光記得賈碧雲的《陰陽河》和《紅梅閣》。賈碧雲是京劇角色,帶唱秦腔,當時很有些聲名。只覺得那聲音高亢極了,刺耳的胡琴和梆子之外就只是那麼咿咿呀呀的,越頓越高,越頓越高,完全聽不清唱些什麼。不知道什麼緣故,現在聽秦腔不覺得那麼高亢了,胡琴和梆子也不刺耳,演員唱得好,口齒清楚,我可以聽懂七八成,唱得差的,也有三四成。

  沒有戲單,掛在兩旁的黑板上寫著白粉字——戲名和演員名,因而很難記住誰扮演誰。我光記住了一位女演員的名字,孟遏雲,因為近旁的觀眾都在輕聲屏氣地說這個名字,她的演唱特別引人注意,還有我左手邊一位老太太帶著嘆息的調子說她今晚來看戲就為看這個孟遏雲。

  外行人不能說內行話,況且唱歌是聲音的事情,用語言來描摩很難見效,往往描摹了一大堆,人家還是捉摸不到什麼,我也不預備描摹了。我只覺得孟遏雲的聲音有天分又有訓練,訓練達到了極端純熟的境界,能夠自由操縱,從心所欲,隨時隨地恰當地表達出劇中人的感情,因而她的唱有風格,有自己的東西,雖然別人唱起來,唱詞和曲譜也全都是那麼樣。聽她一句一句唱下去,你心中再不起旁的雜念,光受她的唱的支配。她的風格含著種種味道,領略那味道是一種愉快、一種享受,你惟恐錯過了一絲半毫的愉快和享受,哪還有工夫想旁的?她的聲音那麼一轉,一轉之後又像遊絲一樣裊上去,你就默默點頭,認為非那麼一轉裊上去不可。她把一個語音斬釘截鐵地噴出來,才噴出來就劃然煞住,你就咂咂嘴唇,認為惟有那樣噴出來就煞住才恰到好處。這裡所謂「認為」並非思維活動,簡直是不意識,不過耳朵里感覺順適,心裡感覺舒服罷了。我們看了好的書畫、精美的雕刻,同樣會感覺到那種順適和舒服。凡是藝術作品,合乎規格,又不僅合乎規格,還有獨自的風格、獨自的味道的,都能叫人感覺到那種順適和舒服。——我說了這麼些話並沒有傳出孟遏雲的唱的好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要領略好處怕只有用耳朵去聽。我很想聽聽內行家的意見,不知道內行家對於孟遏雲的唱怎麼說。至於她的演技,我不再多說外行話了,總之,妥貼,老到,全身有戲,隨時是戲。在《游龜山》里,她演江夏縣的太太,又一回她演《探窯》里的王寶釧。《探窯》尤其酣暢淋漓。

  常香玉的河南梆子,我看過她的《斷橋》。她也有她的風格,能把感情充分地發揮。白娘娘的愛戀、怨恨、悲痛,聽了她的唱似乎可以把實質給抓住。這回看了她的《花木蘭》,印象當然也挺好。我的一位朋友發表他的「讀後感」,他說《花木蘭》的道白做工似乎過於京戲化了,減少了河南梆子的本色——某一劇種的某些本色應該保留還是改掉,該多保留還是少保留,是戲劇工作里值得討究的題目。他又說花木蘭勝利之後帳前獨唱的時候如果有個舞蹈場面,戲也許更出色些。外行人不能下什麼判斷,願意把朋友的意見記下來,供香玉劇社參考。

  巧得很,在易俗社看了《拷紅》,在香玉劇社也看了《拷紅》。易俗社的《拷紅》,飾紅娘的是一位男角——很抱歉,沒有記住他的姓名,一出場就看得出他是個守著舊典型的。所謂舊典型就是傳統的規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全有程式。可是他能不讓程式拘住,把程式演活了,於是觀眾面前出現一個活潑伶俐隨機應變的小紅娘。我想,我國各種舊戲都有它的程式,凡是成功的演員都是把程式演活了的——不知道這樣說是不是切當。香玉劇社的《拷紅》,老夫人、鶯鶯、紅娘、張生四個角色銖兩悉稱,彼此配合得挺緊湊,一個在那裡唱呀說的,跟另外一個或幾個息息相關。這一層不太容易做到。可是觀眾愛看的是整台的戲,不是一個角色演戲,另外一個或幾個只在旁邊坐一坐,站一站。為了滿足觀眾的要求,演員當然應當盡力做到這一層。

  沒有戲劇源流的知識,不知道秦腔和河南梆子的關係怎麼樣。推想起來,該是近房兄弟吧。不然,為什麼西安人喜愛河南梆子那麼強,只望香玉劇社老留在西安?再說,陝西跟河南接壤,一在關內,一在關外,地理上的關係也實在密切。據我想,這兩種戲劇,還有其他幾種地方戲,有個共通之點,就是唱句的音樂性很夠味,可是聽起來還是語言。音樂性夠味,所以熟極的戲也願意再去聽一聽,聽那唱歌,聽那演員的獨自的風格——當然指有風格的而言。聽起來還是語言,所以聽歌唱同時領略戲的細微曲折,比較單就音樂方面聽,感覺更見深切。在我國各種戲劇裡頭,音樂性夠味可是聽起來幾乎不成語言的,該數崑曲里的南曲了——北曲好一些。固然,曲詞多用文言詞藻,造句又屬詩詞一路,那是不容易一聽就明白的一個原因。可是,更重要的原因在每唱一個字裊呀裊呀地轉折太多了,叫人家光聽見一連串的工尺上四合。就是能唱的曲家,要是請他聽一支生曲子,恐怕除了一連串的工尺上四合也領略不多吧。曲詞明明是語言(詩詞一路的語言),可是聽起來只是一連串的工尺上四合,不成語言。在戲曲界「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今天,各種劇種都在那裡發展呀改革的,情形熱鬧非凡,可是崑曲只有抱殘守闕的份兒,道理也許就在這裡。京戲旦角的某些唱段,我聽起來也有一連串工尺上四合之感,就是說不知道說些什麼,雖然覺得悅耳。我聽秦腔和河南梆子就不然,一方面居然能欣賞唱的妤處,另一方面又能聽清它的語言,欣賞就包括戲劇的內容,不僅在音樂。凡有這個特徵——音樂性夠味,可是聽起來還是語言——的歌劇,我想,前途都是光明的、樂觀的。什麼根據呢?根據就在我能夠接受,非但能夠接受,還能夠欣賞。而我呢,至少可以代表一大部分並不內行可是喜歡看戲的觀眾。

  看了西北歌舞劇團的《小二黑結婚》,我就想到一部分新歌劇似乎還沒有前邊所說的特徵,唱詞配了音樂,當然不像話劇那樣,句句跟實際生活里的語言一致,而那音樂,不知道什麼緣故,又不像秦腔和河南梆子那樣,能使有天分的演員唱成獨自的風格。於是,就語言方面聽,不如話劇乾脆、爽利、有實感,就音樂方面聽,不如秦腔、河南梆子的耐人尋味,經得起咀嚼。有些新歌劇,我們看過一回,知道有那麼一回事就算了,再不想看第二回,原由恐怕在此,新歌劇正在成長的階段,得從各方面努力,是不是該在爭取我所說的特徵上多注點兒意,希望戲劇界考慮。

  現在談皮影戲。我們看的全本《火焰駒》。皮影戲各個登場人物的唱詞道白大部分由一個人擔任,只有少數幾處由另外一個人搭配。唱的什麼調我不知道,似乎屬於「說唱」一路。

  那皮人、皮道具的雕刻工細極了,飾色鮮艷極了,陳列在民間藝術品展覽會裡准可以列入上選。一切全用繁複的線條畫成,只有人物的面部很簡單,幾筆勾出了生旦淨丑,當然也有繁複的花臉。生的袍服,旦的衣裙……全有圖案花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也不厭其煩地儘量細雕,好像紅木作里製成的精製品。小到一把扇子(要知道皮人只一尺來高,可以想像扇子多大了),並不剪成扇形就算,還要把它鏤空,讓扇面上有畫。有幾幅布景,那花叢全用工筆,那假山有宋元人畫山石的意味,又古茂,又艷麗。

  沒看過皮影戲的也許不大明白那是怎麼回事,現在大略說幾句。可以拿傀儡戲作比方,傀儡戲是傀儡演戲,皮影戲是皮人演戲,舉止行動同樣由藏在背後的人操縱。不過皮人不像傀儡那樣成個立體的形象,那是皮雕成的,只是一片,而且是側影的一片,不朝左就朝右。後面亮著燈光,活動的皮人的影子映在垂直張掛的白布上,觀眾在白布前面就可以看戲了。

  我們看戲看傀儡戲都在台前看,看正面。舞台有深度,因而有遠近。元帥升帳,他的位置距離我們遠些,帳前兩旁站著四將,距離我們近些。看皮影戲可不然。我們雖然坐在白布前面,實際上等於坐在舞台側邊,只能看個側面。無所謂遠近,側形的皮人全在一個平面上活動——一個平面就是那垂直張掛的白布。

  看皮影戲得在意想中「除外」一些形象。換句話說,有些影子你得當做沒看見。要讓皮人的身軀跟四肢活動,不能不用幾根細木籤支使它,細木籤的影子不能不映在白布上。要是不在意想中當做沒看見那些細木籤的影子,就覺得場面上的人物牽牽掛掛的,很不順眼。還有,皮人本來朝左,一會兒要它朝右,這隻有一個辦法,把它翻轉來。翻轉來當然很快,真可以說「一剎那」,在「一剎那」間,側面的人形成了稀奇古怪的形象。那稀奇古怪的形象也得「除外」,當做沒看見,意想中只當它朝左的人物慢慢地轉過身來朝右邊。還有,皮影必須貼著白布,輪廓和線條才顯得清楚,色彩才顯得鮮明。可是,皮人究竟拿在人的手裡,總不免有些時候離開白布些兒,於是輪廓和線條朦朧了,色彩模糊了。那時候你最好閉一閉眼睛養養神,待皮人貼著了白布再看下去。

  這些全是特質的條件的限制,既然要讓「只是一片」的皮人演戲,就沒法超越這些限制。我們只要想一想,所有登場的皮人全都由一個人的兩隻手操縱,居然可以演出整本的戲,摹仿真人的活動相當到家,也就不會有什麼苛求了。

  一個唱的,一個操縱皮人的,三四個奏音樂的,大概五六個人就可以搞一個皮影戲的班子。這樣地簡單,旁的戲班子無論如何趕不上。跟傀儡戲比起來似乎差不多,可是皮人比傀儡輕巧多了。在無戲可看的地區,皮影戲靠它的簡單,四出流動,滿足群眾的需要。現在戲劇的供應已經比較普遍,今後更將普遍,僻遠的農村也可以看到話劇、歌劇。我想,在換換口味的意義之下,那時候皮影戲還會是群眾所喜見樂聞的。

  1954年1月4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