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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見面是那一年的冬天,在武昌府城外的長亭。
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官道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馬不好走,葉北枳索性下了馬來牽著馬,緩緩往武昌府走去。
這幾個月葉北枳沒有再去過湖邊那棟竹樓,也沒有再去找過那個女人,就像她說的——有緣自會相見。
遠遠的,那座長亭出現在視野中,在漫天的雪白中縮成了一個黑點,格外顯眼。看到這座長亭葉北枳便知道武昌府也就近了。
又走近了些,葉北枳眯眼看去,才發現長亭外拴著一匹棗紅馬,馬背上披著褥子,上面已經落滿了雪。長亭里隱約有個人影,就坐在石桌前。
葉北枳低著頭走到長亭的台階下,抬頭看去。
長亭內的人也正轉頭看來,四目相接。
「好久不見。」那人展顏一笑,一如既往的明媚動人。
葉北枳盯著她看了許久才開口道:「……你在等我?」
「不然呢?」左念愁從亭子走了出來,站到葉北枳面前。
她微微踮起腳尖,輕輕替葉北枳拍落肩上的積雪,笑著說道:「要找你還真難,我打聽了許久才在今天等到你。」
左念愁今天穿的是一襲火紅裘袍,仍然是一身的紅色,像是一團跳動的火焰。
她好像永遠都是一身紅色。
葉北枳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到她的胸前,替她緊了緊衣領。
左念愁愣了一下,隨即拉過葉北枳的手,牽著他走進亭子裡。
來到石桌前,葉北枳才發現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兩隻酒杯,中間還溫著一壺酒。
二人落座,左念愁杵著下巴,笑眯眯地盯著葉北枳看,卻是不說話。
葉北枳也不言語,他注意到了亭子裡的物件——那裝琴的長匣就靠在柱子邊,旁邊還擺著一個簡易的包袱,再聯想到亭外那匹棗紅馬……
葉北枳問道:「……你要走?」
左念愁笑意不改,點了點頭。
「去哪兒?」
「不知道……」左念愁把發梢撥到耳後,「……總之是離開這裡。」
葉北枳不說話了,望著亭外的茫茫大雪。
官道旁有幾株梅花正在悄然綻放,飄來幽幽暗香。
「也許是離開這個江湖……」許久之後,左念愁開口了,朱唇輕啟,「……你覺得隱居怎麼樣?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葉北枳轉回頭來:「……去哪兒隱居?」
左念愁笑著搖頭:「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葉北枳又不說話了。
左念愁繼續說道:「尋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每日粗茶淡酒,這樣的日子想來也很愜意。」
葉北枳沒說話,低頭看著桌面。
左念愁伸手撫上葉北枳臉頰,使他抬起頭來,問道:「你覺得呢?」
葉北枳把她的手拿了下來,掌心裡捏著那隻纖細的手腕,盯著左念愁的眼睛認真問道:「……為什麼要走。」
左念愁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收回手來:「不想留了,自然就要走了。」
「哪有人會一輩子只待在一個地方的。」左念愁低頭轉著酒杯,笑得有些勉強。
再抬起頭來時,左念愁又已經掛上了明媚的笑臉,她眉眼含俏地盯著葉北枳:「其實這江湖也沒什麼好的,你想想,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我撫琴,你舞劍,哪裡不比這江湖逍遙快活?」
葉北枳張了張嘴,有些不敢看左念愁希冀的目光,他撇開頭看向官道上的那幾株梅花:「……我不會舞劍。」
「舞刀也行。」
「……我也不會。」
「真的不會?」
葉北枳頓了頓,許久後才從鼻子裡發出輕輕的一聲:「……嗯。」
空氣中葉北枳似乎聽到一聲嘆息。
「跟我走吧……」左念愁的語氣幾乎是在祈求了。
葉北枳的眼瞼垂了下來,半天才說道:「……我缺錢。」
左念愁眼睛一亮,臉色轉喜道:「我這些年攢下來不少,夠我們用一輩……」
葉北枳搖了搖頭,打斷了左念愁:「……你不懂。」
笑意凝固在了臉上,半晌後左念愁的肩膀垂了下來。
二人都不說話了。
左念愁突然站起身,拾起酒壺給兩隻酒杯倒滿。
葉北枳抬起頭來,愕然看著左念愁。
「陪我再喝一杯。」左念愁帶著笑意,眼中映出葉北枳的影子,「……就這一杯。」說罷,把酒杯遞到了葉北枳手中。
「叮……」把酒杯在葉北枳手上輕輕一碰,左念愁一飲而盡。
看著葉北枳喝下了杯中酒,左念愁才繼續說道:「釵子呢,帶了嗎?」
葉北枳點了點頭,從懷裡摸出那支梅花釵。
左念愁橫了葉北枳一眼,笑道:「算你還有良心,我還以為你會拿去當掉。」
葉北枳手裡捏著玉釵,沒有說話。
左念愁背過身去,拍了拍身邊的石凳:「過來,替我戴上。」
葉北枳看了看手裡的玉釵,又看了看那個背影,緩緩走了過去。
青絲從指縫間滑過,傳來冰涼的觸感。
「還記得那個算命的嗎?」左念愁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在說一個故事。
「我後來又去找了他一次……」
「他說我與那有緣人,有三世的緣分……」
「但是,呵……但是他說……」
「這一世……」
「卻是我的第四世……」
「這三生的緣分終有盡時……」
葉北枳低垂著眼瞼,把那一捧青絲在手裡挽成一團。
「可是我不信……」左念愁的聲音很輕。
「所以我來這裡等你。」
「來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
「若是你答應跟我走,這杯酒便是交杯酒。若是不願……那就當離別酒了。」
大雪中傳來一聲嘆息。
葉北枳把玉釵插進髮絲。
「看來他沒有算錯……」
青絲上,梅花開得正艷。
葉北枳小心地後退了一步,左念愁從石凳上坐起,轉過身來。
她走近一步,輕輕擁住葉北枳,閉眼靠在葉北枳胸前。
許久之後左念愁才放開,對葉北枳展顏一笑:「走了。」
說罷,背上琴匣,提起包袱,走下長亭去解馬繩。
「為什麼……」葉北枳站在亭子裡,「……為什麼要走。」
背對著這邊的左念愁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雪花逐漸落滿了她的肩頭。
「無意中知道了一些事情……」大雪中左念愁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江湖已沒有我容身之所。」
「……什麼事?」
左念愁搖著頭:「……鬼見愁不再是江湖的鬼見愁,而是朝廷的鬼見愁。」
說罷,她牽著馬往遠處去了。
葉北枳沒聽懂她那句話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左念愁走遠。
在大雪快要阻絕了視線時,葉北枳看到左念愁在官道上回頭望來,聲音遠遠地飄了過來。
「有緣再見……」
那一抹紅色像是在大雪中盛開的梅花,驕傲地綻放著,然後被白雪覆蓋,最後被埋進土裡。
葉北枳在長亭里站了很久,直到那身影已經看不見了也沒有動。他記不清自己當時都想了些什麼,直到所有的思緒化為了唯一的那個念頭——
她還會還那三百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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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池南葦發出一聲驚疑,打斷了葉北枳的回憶,「啞巴你看——」
葉北枳低頭看去,原來是池南葦翻閱琴譜時,一張紙飄然落下。
池南葦俯身撿起。
「是一張銀票……居然還是三百兩的……」池南葦疑惑道。
銀票也不知在琴譜里夾了多久,就連上面的摺痕都已經被壓平了。
葉北枳目光呆滯。
池南葦把銀票翻了一面,驚訝道:「後面有字——是一首詞……」
「梅粉梢頭雨未乾……」池南葦輕聲念了出來。
梅粉梢頭雨未乾。
淡煙疏日帶春寒。
暝鴉啼處,人在小樓邊。
芳草只隨春恨長,塞鴻空傍碧雲還。
斷霞銷盡,新月又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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